唯識學探源-第二節 原始佛教與唯識思想

第二節 原始佛教與唯識思想

像後代發揚大成的唯識學,原始佛教裡當然是沒有的。但唯識的傾向,不能說沒有,至少也有點近似。原始佛教的緣起論,確有重心的傾向。處理的問題,又本來與心識有關。後代的佛弟子,順著這種傾向,討論有關心識的問題,這才有意無意的走上唯識論。如上述的五項唯識思想,確乎都是立足在業果緣起的起滅上的,也就是緣起觀的一種解說。

先從「由心所造」說起:緣起的流轉門,不出惑、業(因)、苦(果)三事。苦,是現實的器世間與有情世間。在小乘學者,大都把它分為色、心、非色非心三類,沒有說它唯是一心的。在現象上,的確有色心等差別;就是後代的唯識學者,也還是相對的承認它。談到世間的因緣,六界是有心也有色(材料的);愛取本來指愛取相應的身心諸行(動力的);連惑業二者也不大作嚴格的分劃。但後來,把惑與業割截了。以為惑是無明、愛、取等一切煩惱,是內心所有的作用。業是屬於色法的;有人說是非色非心的;一類學者索性把業看為思心所或心心所的作用。這樣,才明白而迅速的走上唯識論。從原始佛教看,唯識論是多少有點不同的。不過,有情和器世間,都由內心主動通過身口的行為而造作一切,所以佛教的緣起論,古人曾稱之為「由心論」。它雖沒有大乘唯識學的意趣,但重心與以心為主因的傾向,卻確乎容易被人想像為唯識的。如《雜阿含經》(卷一〇‧二六七經)說:

「比丘!我不見一色種種如斑色鳥,心復過是。所以者何?彼畜生心種種故色種種。是故比丘!當善思惟觀察於心。……譬如畫師、畫師弟子,善治素地,具眾彩色,隨意圖畫種種像類」。

色法的所以有種種,由於內心的種種。如不從緣起論的體系中去理解,那必然的會感覺到本經是明顯的唯識論。尤其是畫師畫圖的比喻,使我們聯想到《華嚴經》的「心如工畫師,畫種種五蘊……無法而不造」。《阿含經》的思想,對《華嚴經》的唯心論,確有深切的影響。

「隨心所變」,從戒定慧的實證而來。原始佛教的解脫論,確乎不從物質世界的改造起,不從社會的組織求解放,也不作生理機構的改善,主要在內心解脫,不受外境的轉動。戒定慧,本總括一切身心的正行。但後來的一分學者說「五法是道」。除去身、口的行為,偏重內心,佛教這才走上唯心論。這與釋尊的八支聖道,確乎是不合的。不過,佛教調柔身心的正行,確乎重在定慧的精神修養,其中特別注重智慧。雖沒有明說根身與世界的隨心而變,根身不免變壞,世界繫於共業;而重視內心,也曾宣說識是雜染的主導者,智是清淨的主導者,著實暗示了唯心論。大乘學者,依定慧實證的經驗,強調修持的能力,以為內心的轉變,根身與世界也就跟著轉變,建立唯心的淨土論、意生身論。清淨還滅的由心論,不能說與「隨心所變」無關。

雜染清淨的以心為主,本是學派所共許的。有部等以為實有色心等種種自體差別,不過心的力量要強些。因心而造善業惡業,色法心法等才從緣生起來。色等好像是材料,心好像是工人。種種形式的建築物,雖由匠人的計劃造成,但所造的並不就是匠人。這樣,因心的染淨而有染淨的眾生與世界,但並不唯是一心。像經部,他雖然主張業力熏習在內心,但當內心的種子生起外境的時候,種子雖在內心,境界還是在心外的。因此,在緣起的雜染流轉和清淨還滅方面,小乘學者雖一致承認「由心所造」、「隨心所變」,但還不能成為真正的唯識學。在唯識學者的眼光看來,染淨由心,就是唯識的思想。像《成唯識論》五教十理證明阿賴耶的時候,便引證到《阿含經》的「心雜染故有情雜染,心清淨故有情清淨」(見論卷四);「雜染清淨諸法種子之所集起,故名為心」(見論卷三)。這樣看來,「由心所造」、「隨心所變」的唯識思想,是啟發於原始佛教的緣起論,極為明白。

緣起支中識、名色、六入、觸四支,是立足在認識論上的,上面已經說過。這與「即心所現」的唯識,有密切的關係。「根境和合生識」,在不懂佛法的人,它不但不覺到唯識的意趣,還會誤解佛法是唯物的。但在緣起支的認識論裡,認識的主因是識,緣識才有名色、六入、觸。這就是說:所認識的對象(名色),要因主觀的識,才能存在。反之,名色的消失,也要識滅以後才能徹底的滅盡。《長阿含經》(卷一六)的《堅固經》,就曾討論到這個問題了。經上說:

「何由無四大?地、水、火、風滅?何由無粗、細,及長、短、好、醜?何由無名色,永滅無有餘?應答識無形,無量自有光,此滅四亦滅,粗、細、好、醜滅,於此名色滅,識滅餘亦滅」。

從識緣名色,和識滅則名色滅的定律,作認識論的觀察時,那所認識的一切,很容易解說為是自心所現的意象。如不能正解依彼者不離彼而亦不即彼起的緣起論,那麼唯識的思想,是會很自然的從我們心裡出現。

唯識學中,以入胎識作前提,因入胎識所藏的種子,漸漸的生起根身,就是「因心所生」的唯識。它是根據十二緣起中的識支,和從識到名色、六入的過程。瑜伽派的唯識學,注重在業感的果報識。不但《成唯識論》引「識緣名色,名色緣識」,和「有色根身是有執受」,「有異熟心,善惡業感」,證明它的阿賴耶識,是異熟報主和根身的執受者;《顯揚聖教論》,更明白的引識支來證明阿賴耶,像論卷一說:

「云何知有此識?如薄伽梵說:無明所覆,愛結所繫,愚夫感得有識之身。此言顯有異熟阿賴耶識。又說:如五種子,此則名為有取之識。此言顯有一切種子阿賴耶識」。

「因心所生」的唯識思想,在唯識學者看來,是根據緣起論而建立的。確鑿有據,不消多說的了。

「映心所顯」的唯識,是根據緣起中的無明支。經裡常常說到「無明所覆」,但覆的是什麼呢?因無明的無知,隱覆了真理。同時,經上又說「眾生心長夜為貪瞋癡等所汙」;又說「心性本淨,客塵煩惱之所雜染」。無明本可以遍攝一切煩惱的;心性與法性,也有密切的連繫。因此,心為雜染所汙的思想,與無明所覆的思想,發生了合流的趨向。心為客塵所染而現起不淨的思想,在後代的唯識學上,也就轉化為雜染習氣隱覆淨心,而現起一切虛妄境界的思想。瑜伽派的唯識學,或者不大同情,但在接近大眾分別說系的經論,卻特別發揮這一點。妄心派,注重業力所感,業感的本識含藏一切種子而生起一切。真心派注重煩惱所覆,煩惱熏染淨心,在淨心上反映出染習的妄相。它們各有它的側重點,才開展了好像對立的理論。

總之,唯識思想,是導源於緣起論的,它是緣起論的一種說明。在說明緣起時,經中大多吐露出重心的傾向。佛教的所以產生唯識學,不能說是無因的。至多,只能說有點強調。在這短短的解說中,很可以得到相當的結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