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光集-第八節 《大智度論》的作者──龍樹

第八節 《大智度論》的作者──龍樹

龍樹(Nāgārjuna)的傳記,有㈠、西元五世紀初,鳩摩羅什(Kumārajīva)傳出的《龍樹菩薩傳》。㈡、西元十七世紀,西藏多拉那他(Tāranātha)的《印度佛教史》。㈢、西元千年後,印度傳出的《八十四大成就者傳》,龍樹是其中第二位,已被秘密佛教化了。

多拉那他所說,也有些秘密化。他說龍樹曾在那爛陀(Nālandā)寺弘法,這是不足採信的。因為那爛陀寺是西元四、五世紀間,鑠迦羅阿迭多(Śakrāditya)──帝日王開始,經六代增建而完成的大學府(1),時代顯然晚於龍樹,龍樹怎麼可能會在這裡弘法呢?羅什所傳的《龍樹菩薩傳》,雖有離奇傳說,但其離龍樹去世「始過百歲」,比較其他傳記,還是接近事實些。故今依《龍樹菩薩傳》(大正五〇‧一八四上──一八五中)略述如左:

一、龍樹是「南天竺梵志種」。「天聰奇悟」,幼年就誦四吠陀及天文等世間學問,所以「弱冠」(二十歲)已馳名當世了。

二、也許是少年驕逸,所以與友人求得隱形術,潛入王宮去淫亂,被發覺了,徼幸的免於一死。

三、龍樹這才悟到「欲為苦本」,於是「入山,詣一佛(寺)塔出家受戒」。傳中沒有說到他從哪一個部派,在哪裡出家。從《智論》及本傳下述其「下雪山」讀大乘經一事而論,他極可能是在北印度的說一切有部(Sarvāstivādin)出家的。

四、進一步,他「入雪山,山中有塔,塔中有一老比丘,以摩訶衍經典與之」,這才進修大乘法門。雪山,在大乘時代,指蔥嶺西南的興都庫斯山脈(Hindukush mountains)。龍樹「周遊諸國,更求餘經」,使「外道論師,沙門義宗,咸皆摧伏」,可說是大論師了!

五、當時出家的大乘行者,都是依傳統的聲聞部派出家的。龍樹有「立師教戒,更造衣服」,脫離傳統的佛教,而別立(出家)菩薩僧團的理想。可能是為了避免諍執或被指為背叛佛教,所以這一理想,始終沒有實現。

六、大龍菩薩接龍樹到龍宮,「以諸方等深奧經典無量妙法授之」。龍樹這才達到(七地)「深入無生,二忍具足」的深悟。有關龍樹入龍宮取經一事,道安(西元三八五年前)的《西域志》已經說到了(2)。龍樹入龍宮,應有事實成分,地點在(東南印的)烏荼(Uḍra)國,即今奧里薩(Orissa)。這裡,在大海邊,傳說是婆樓那(Varuṇa)龍王往來的地方。這裡有神奇的塔,傳說是龍樹從龍宮取來的。這裡也是〈入法界品〉善財(Sudhana)童子的故鄉,有古塔廟。所以龍樹從龍宮得大乘經的傳說,我們不妨解說成:龍樹在烏荼國的龍王祠廟中得大乘經(3)

七、龍樹出龍宮後,在南天竺大弘佛法。也可能到處去弘法,因為《西域志》就說到龍樹在波羅奈(VArāṇasī)弘法建塔(4),而玄奘則傳說:龍樹受到案達羅(Andhra)王的護持,晚年住南憍薩羅(Kosala)國都西南的黑峰山(Bhrāmanagiri)(5)

八、「去此世已來,至今始過百歲,南天竺諸國為其立廟,敬奉如佛。」

《龍樹菩薩傳》不是鳩摩羅什以後的人寫的,更不是從《付法藏因緣傳》中節錄出來的。他的學生僧叡在〈大智釋論序〉中,就已說到馬鳴(Aśvaghoṣa)與龍樹。他說龍樹:

「寄跡凡夫,示悟物以漸,又假照龍宮,以朗搜玄之慧。……天竺諸國,為之立廟,宗之若佛。……傳而稱之,不亦宜乎!」(6)

他在〈大智論記〉提到:《智論》是在弘始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譯畢的(7)。而曇影的〈中論序〉也說到:

「時有大士,厥號龍樹,爰託海宮,逮無生忍。」(8)

《中論》譯出於弘始十一年,譯在《智論》之後。另有僧肇《注維摩詰經》,說龍樹與外道論議,阿修羅(asura)身首從空墜落,也見於《龍樹菩薩傳》;《維摩詰經》是在弘始八年譯出來的。

以上數例,所述皆與《龍樹菩薩傳》同,特別是僧叡〈序〉說:「傳而序之,不亦宜乎!」然則《馬鳴傳》與《龍樹菩薩傳》,在羅什譯經期間,早已存在了。但這不可能是羅什「譯出」的,所以早期經錄中缺;這應該是羅什在西域時,從須利耶蘇摩(Sūryasoma)(9)處聽來的事蹟。他到長安譯經時,說出這些事跡,而由弟子記錄成「傳」。

這樣推算起來,羅什在前秦建元十八年(西年三八二年),離開龜茲而向東方,則傳說龍樹事蹟,一定流傳在此之前。如果是從須利耶蘇摩處得來,那還要比羅什入秦早二十多年(西元三六二年之前)。那時傳說龍樹去世以來「始過百歲」,所以或可推定:龍樹生於西元一五〇──二五〇,這是一位很長壽的論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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龍樹的著作,我從傳記中,認為可分前後二期。前期是在北印度學聲聞三藏,更學大乘;然後「周遊諸國,更求餘經」,使「外道論師,沙門義宗,咸皆摧伏」。那時的著作,如《中論》、《迴諍論》、《廣破論》等,重在遮破外道及聲聞行者(即「沙門義宗」)的執著,而開顯聲聞與菩薩的不二深觀(質同而量異,如毛孔空與太虛空)。也許龍樹評破聲聞與外道的執著,所以一般誤會龍樹別立大乘出家僧團的本意,說他驕慢。

後期是在烏荼國,得到(華嚴的)《不可思議解脫經》等。這以後,他著《大智度論》、《十住毘婆沙論》等,是依不二深觀而明菩薩的廣大行。前者重在論破,後者重在釋經。立破繁簡皆有不同,當然文體也不可能一致。Lamotte以為這位《龍樹菩薩傳》中的主角,是一位具有崇高理想的冒險家,與那位「撰寫《中觀論頌》之敏銳且嚴厲之邏輯學者」,或是著作《智論》的「博學之百科全書編者」,並不相當(10)。其實,偉大的天才型論師,那裡會像現代的專才,局限在某一種模式之中呢?他的性格,並有沉潛與高明的異質性;他的文采,兼有剛健而淵博的多樣性。所以不能說《中論》作者龍樹不可能是《智論》的作者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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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印度傳入西藏的中觀派(Mādhyamika),如佛護(Buddhapālita)、清辯(Bhāvaviveka)、月稱(Candrakīrti)等,都不知道有《大智度論》,這成為近代學者懷疑《智論》是龍樹所造的理由之一(其實大部的《十住毘婆沙論》,也是印度後學所不知的)。我以為:這是由於龍樹學衰落的關係。即使在中國,也不知羅睺羅(Rāhulabhadra)以後的傳人,以及龍樹後學的著作。

在西藏,多拉那他(Tāranātha)的《印度佛教史》中,說到世親(Vasubandhu)的時代──西元四、五世紀間,中印的僧護(Saṃgharakṣita),傳《中論》等給從南印度來中印受學的佛護與清辯。至此龍樹學漸漸興盛起來,被稱為中觀派。

那麼僧護以前呢?據多氏說:僧護從龍友(Nāgamitra)處學來,龍友從羅睺羅密多羅(Rāhulamitra)學,羅睺羅密多羅從羅睺羅跋陀羅學。然而,從羅睺羅跋陀羅到西元四、五世紀之間,羅睺羅密多羅與龍友,沒有事跡,沒有著作,也不為中國佛教界所知。長達一個世紀的時期,龍樹學顯然是衰落了!西元三世紀起,真常的如來藏(tathāgatagarbha)說,在南方興起,又傳入北方。北方因經部師(Sautrāntika)大盛,加上如來藏說的啟發,而有大乘瑜伽行派(Yogācāra)的唯識(Vijñapti-mātratā)思想興起;經部與唯識,向中印度宏傳開來。

好在《智論》學從烏仗那(Uḍḍiyāna)而流入斫句迦,又從斫句迦的莎車王子而傳與羅什。但是由於龍樹學在印度中衰,又加以地區的距離,這是後期中觀者不知有《智論》的主要原因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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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要談到論文增刪的問題。

干潟龍祥仔細考察《智論》,而認為其中有羅什之言或對中國人說明漢語的部分(11),這已在前面說過。印度的經論原文,每因傳人而有所增減,有所修改。如:同樣的《中論》,各本的品名每有不同;〈觀法品〉(第十七),或改作〈觀我品〉,也有改作〈觀我法品〉的(偈頌數目也有出入)。又如:趙宋紹德等譯的《佛說大乘隨轉宣說諸法經》,是羅什所譯《諸法無行經》的異譯,而思想幾乎恰好相反。所以,《智論》在西方的長期流行中,或不免有加一段、刪幾句的情形,然而沒有其他版本可作比較,也就無從決定;但這決非等於鳩摩羅什所加筆。

總之,鳩摩羅什所譯的《大智度論》,雖譯文不盡完美,但不能不說是龍樹菩薩所造的。

(昭慧記錄,八十年八月七日完稿)

註解:

[註 12.001]此依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九(大正五一‧九二三中──下)所說。

[註 12.002]《法苑珠林》卷三八(大正五三‧五八九上)。

[註 12.003]參閱拙著〈龍樹龍宮取經考〉(見《妙雲集》下編九冊《佛教史地考論》,頁二一一──二二一)。

[註 12.004]《法苑珠林》卷三八(大正五三‧五八九上)。

[註 12.005]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一〇(大正五一‧九二九上──下)。

[註 12.006]《出三藏記集》卷一〇(大正五五‧七四下──七五上)。

[註 12.007]《出三藏記集》卷一〇(大正五五‧七五中)。

[註 12.008]《出三藏記集》卷一〇(大正五五‧七七上)。

[註 12.009]須利耶蘇摩,為莎車王子,《高僧傳》卷二記鳩摩羅什傳,說到蘇摩「才伎絕倫,專以大乘為化」,羅什即從蘇摩而學大乘義(大正五〇‧三三〇下)。故龍樹事跡,或即從其處得知。詳見第二章第四節。

[註 12.010]Lamotte〈大智度論之作者及其翻譯〉(郭忠生譯,《諦觀》六二期,頁一七九)。

[註 12.011]干潟龍祥〈大智度論の作者について〉(《印度學佛教學研究》七卷一號,頁一──一一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