唯識學探源-第三項 經部譬喻師的細心說

第三項 經部譬喻師的細心說

甲 細心相續

一、經部的淵源及其流派 經部譬喻師的開創者,傳說為鳩摩邏多,普光《俱舍論記》(卷二)說:

「鳩摩邏多,此云豪童,是經部祖師。於經部中造喻鬘論、癡鬘論、顯了論等。經部本從說一切有部中出,以經為量,名經部」。

鳩摩邏多的事跡,《大唐西域記》的呾叉始羅、朅盤陀國條下,都說到他是呾叉始羅人。朅盤陀國王,慕論師的名德,攻入呾叉始羅,接他到朅盤陀。他造《喻鬘論》等數十部,奠定了經部學說的基礎。因他造《喻鬘》等論,所以也稱譬喻師。經部的成立,《異部宗輪論》說在佛滅四百年中;錫蘭傳說是二百年中,都是約說轉部說的。然說轉部與經量部不同。鳩摩邏多是經部譬喻師的本師,他的大量著作,寫在呾叉始羅國。鳩摩邏多的時代,約在西元二、三世紀間。

從薩婆多部流出的經部,成為薩婆多的勁敵。原因不單是外來的,多半是內在矛盾的展開。薩婆多,意思是說一切有。說一切有思想的流行,很早就存在。到佛滅三百年,迦旃延尼子造《發智論》,積極的發揚三世實有的思想。經過偏重的發展,完成了《大毘婆沙論》的纂集;迦濕彌羅的毘婆沙師,才成為薩婆多的正統者。實際上,說一切有,不一定是《發智》、《婆沙》學。像經部譬喻論師,西方尊者,都可以說是說一切有者。大體說,迦旃延尼子是重論派,鳩摩邏多是宗經派,如《俱舍論記》(卷二)所說:

「經部本從說一切有部中出,以經為量名經部;執理為量名說一切有部」。

鳩摩邏多出世造論,經部譬喻師與有部,才明顯的分化。迦旃延尼子並沒有統一薩婆多的思想,連號稱婆沙四大評家的思想,還有很多的意見,是反婆沙而同於經部的。像法救的「諸心心所是思差別」(《婆沙論》卷二‧一二七),「異生無有斷隨眠義」(卷五一),「諸所有色皆五識身所依所緣」(卷七四),「化非實有」(卷一三五)。覺天的「色惟大種,心所即心」(卷一二七)。這都可以證明經部的思想,多半是薩婆多本有的,只是不同《發智》、《婆沙》系罷了!《發智論》經迦旃延弟子們的演繹發揚,在專斷的態度下,罷斥百家,建立了嚴密的極端實有論。受婆沙抨擊的「譬喻尊者」派,受了環境的影響,融攝了有部異師,才積極展開反婆沙的立場,成為後來的經部譬喻師。

經部,經歷了長期的發展,因思想的紛歧,自然的產生了不同的流派。《成唯識論述記》(卷四),曾兩次談到經部的派別,一說:

「經部此有三種:(一)、根本,即鳩摩邏多。(二)、室利邏多,造經部毘婆沙,正理所言上座是。(三)、但名經部。以根本師造結鬘論,廣說譬喻,名譬喻師,從所說為名也。其實,總是一種經部」。

這雖把經部分為三類,但除了解釋譬喻、上座、經部三個名稱的關係外,並不能幫助我們理解經部思想的流派。它又說:

「經部本計滅定無心,次復轉計滅定有心。次有心所,今更轉計彼無心所,即末轉計」。

這雖只是說明滅定的有心無心,但很可以作為經部分派的標準。經部學者的成立種子是一致的;但一探討到種子的所依──相續不斷者,就必然的論到滅定的有無心識。也就在這點上,引起了內部的分派。不過,述記所說的本計、末計,似乎還有問題。依據漢譯的論典,檢討經部思想的演變,我認為是這樣的:圖片

┌──┐┌────┐┌───┐
│犢子││說一切有││分別說│
└──┘└────┘└───┘
┌──┐
│說轉│
└──┘
        ┌──┐
        │譬喻│
        └──┘
         ┌────┐
         │上座師資│
       ┌─┴──┐ │
       │先軌範師│ │
       └─┬──┘ │
         └────┘
           ┌────┐
           │一類經量│
           └────┘

《異部宗輪論》所說的經部(說轉),建立勝義補特伽羅,和一味相續的細蘊,大體還繼承有部舊義。從他的有我論說,可說是有部和犢子部的折衷者。從有部的法體恆住自性,轉化到一味蘊,確是在向種子思想前進。這是經部初期的學說(佛滅四世紀中)。西元二世紀後的鳩摩邏多,才奠定了經部譬喻師的基礎。他針對有部的三世恆有,無為實有,倡導無為無體,過未無體,不相應行無體,夢、影、像、化都非實有說。放棄經部初期的細蘊說、真我說,建立了三相前後,諸法漸生的相續轉變說。離思無異熟因,離受無異熟果,把業力與業果歸結到內心,接受了滅定有心說。譬喻論者,確是有部系中接近分別說系與大眾系的學者。這是經部第二期的學說。《俱舍》、《順正理論》與無著論師師資的著述中,關於經部後期的學說,有相當的介紹。這時,種子思想已大體完成(龍樹菩薩時代,已相當成熟)。但關於滅盡定的有無細心,意見上不無出入,可以歸納為三系:(一)、《順正理論》所抨擊的上座室利邏多,和他的弟子大德邏摩,主張滅盡定有細心而沒有心所。上座師資,繼承發揚譬喻論師的學說,雖有多少演變,還可說是正統的譬喻宗。(二)、《俱舍論》所說的先代軌範師,先舊諸師,即《俱舍》論主所欽服的經部師,他們是不許滅定有心的。但要建立種子的相續,所以倡導心與根身互為種子說。他多少修改了譬喻師的宗義,接近有部,似乎是《婆沙》所擯棄的有部異師,與譬喻學者的合流。它與大乘阿毘達磨,有深切的關係。(三)、《大乘成業論》中的一類經為量者,在六識外,別立持種受熏的集起心。它已經超出六識論,進入了七識論的領域。依思想發展的程序,該是比較後起的學派,或許是受了大眾和分別說系的影響。

不論是研究經部的細心說,或者種子說,對這經部流派的概況,是必須加以正確的認識。

二、譬喻者的細心說 初期譬喻論者的細心說,像《大毘婆沙論》(卷一五二)說:

「謂譬喻者分別論師,執滅盡定細心不滅。彼說:無有有情而無色者,亦無有定而無心者。若定無心,命根應斷,便名為死,非謂在定」。

卷一五一,又說到無想定有心,理由是同樣的。譬喻者說沒有無色的有情,沒有無心的定,可知譬喻者的本義,與分別論者和大眾部是一致的。它所說的滅定有心,究竟是怎樣的心呢?有心所?還是沒有?他說「離受無異熟果」,無想滅定既然是有情,總不該說沒有受異熟果的受吧!假使有受,那又怎麼說滅受想呢?根據現存片段而不完備的文獻,對它的本意如何,是無法確實理解的。或者,譬喻論師初期的學說,還沒有考慮到這些。

三、世友的細心說 主張滅定有細心的,還有尊者世友,像《大乘成業論》說:

「如尊者世友所造問論中言:若執滅定全無有心,可有此過;我說滅定猶有細心,故無此失。如契經言:處滅定者,身行皆滅,廣說乃至根無變壞,識不離身」。

玄奘門下,說這位世友尊者,是經部異師。像《俱舍光記》(卷五)說:「印度國名世友者非一,非是婆沙會中世友」。《成唯識論述記》(卷四),也有「此即經部異師」的話。他所說的細心,依《成業論》說,已有不同的見解。所以世友的本意,也無法明了。但另有一分學者,認為造《問論》的世友,並不是經部異師,正是有部的世友。他們所持的理由,有兩點:(一)、《大乘成業論》的異譯《業成就論》說:

「若毘婆沙五百羅漢和合眾中,婆修蜜多(即世友的梵音)大德說言」。

(二)、《俱舍論》卷五,敘了尊者世友《問論》的意見後,緊接著妙音尊者的批評。這不但世友、妙音,都是婆沙評家之一;就是尊者兩字,依《婆沙》、《俱舍》、《順正理論》等使用的習慣,除有部系以外,是不輕易授人的。這二個不同的見解,誰是正確的,很難加以判斷。然據我最近的研究,這確為初期的譬喻大師,就是《尊婆須密所集論》的作者,世友屬大德法救的後學,比妙音早一些。他的思想,與阿毘達磨大論師世友,完全不同。譬喻師為說一切有部的一系,所以也被稱為尊者。

四、上座師資的細心說 《順正理論》所抨擊的上座,名室利邏多,和世親、眾賢同時,曾造《經部毘婆沙》,是有名的經部大師。大德邏摩,是他的弟子。上座繼承譬喻者的宗義,說滅盡定有細意識,像《順正理論》(卷一五)說:

「然上座言:思等心所,於滅定中不得生者,由與受想生因同故,非由展轉為因生故,彼許滅定中有心現行故」。

這裡,雖指出了滅盡定沒有受想等心所,卻有心識現行,但這無心所的細識,是意識,還是六識以外的細心?也還不能判明。參考其他論典關於有心無所的記載,可以知道上座的細心,是微細的第六意識。如《大乘成業論》說:

「有說:此(滅定)有第六意識。……故此位中,唯餘意識,無諸心所」。

《攝大乘論》,或《唯識論》,在說明識不離身的識是阿賴耶識時,都評破這無心所的細心說。有心而沒有心所,這在有心必有所,無所就無心的學者,確是不易信受的。《成唯識論》(卷四),批評他說:

「若無心所,識亦應無,不見餘心離心所故。……此識應非相應法故。……若此定中有意識者,三和合故,必應有觸,觸既定與受、想、思俱,如何有識而無心所」?

以有心必有所,無所就無心的原則,評破滅定有心無所說,我想要是真正的經部學者,對他們所持的理由,是會根本加以否認的。上座在經部中,是有心所(受想思三法)派。關於心心所法的生起,不同有部的一時相應。他繼承譬喻者的心心所法前後而起的主張,像《順正理論》(卷一〇)說:

「如伽他言:眼色二為緣,生諸心所法,識觸俱受想,諸行攝有因。上座釋此伽他義言:說心所者,次第義故,說識言故,不離識故;無別有觸。次第義者,據生次第。謂從眼色生於識觸,從此復生諸心所法,俱生受等名心所法,觸非心所。說識言者,謂於此中,現見說識,故觸是心非心所法。不離識者,謂不離識而可有觸,識前定無和合義故,假名心所而無別體。……由彼(上座)義宗:根境無間識方得起,從識無間受乃得生」。

心心所法的生起,是前後次第的。根境和合,生起初剎那的識。就在這識的依根緣境的和合上,假名叫觸。觸是依根境識三者的和合而假說的,並沒有別體的觸心所。這識觸作等無間緣,引起第二念的受,次第生起想思。從受到想到思,也不是同時的。一般的心理活動,是這樣。滅受想定卻不然,在修習滅盡定的加行時,厭患受想的麤動,作一種如生著癰疽,或中了毒箭般苦痛可厭的觀想。因這厭離受想的作意,所以入定的時候,受想都不起,只有微細意識的存在。明白點說,滅受想定,是生起意識以後,不再引起麤動的感情(受),想像(想),造作(思)等心所,唯是平靜一味的意識的延長。有此細心的存在,一切法所熏成的舊隨界,就可以相續不斷,獲得未來的果報。

大德邏摩,也和上座一樣,主張滅定有心,《順正理論》(卷二六)說:

「滅盡定中意處不壞,由斯亦許有意識生。然闕餘緣,故無有觸」。

大德雖同樣的主張滅定有心,但師弟之間,還存著小小的差別。有細心而沒有心所,據《順正理論》(卷一三)所說,有兩派:一派是有觸的,一派是無觸的。上座的細心說,論上雖沒有明文,但從他的「現見說識(為觸),故觸是心非心所法」看來,觸是建立在識與根境的和合上。根境和合生識,能說它沒有觸嗎?同時,凡說到上座的細心說,都沒有說沒有觸。滅受想定無心所,只是不起依心別起的心所──受、想、思,不離識而假立的觸,那又何妨說是有呢?但大德卻認為不但沒有受想,也沒有觸,上面的引證,是很明白的了。他們師弟間為什麼不同呢?經部學者關於心所的見解,是非常參差的。《順正理論》說:「或說唯有三大地法,或說有四(受、想、思、觸)」;大德或許是四心所者,所以滅盡定中也沒有觸吧!

五、一類經為量者的細心說 六識論者的滅定有心說,確有他的缺點。有心所呢,那就與一般的意識沒有分別,也不能說是滅受想定。沒有心所呢,就是有心無所是可能的,也只可以說無心所定,不能說是無心定。經部中的一分學者,不滿意六識論者的細心說,覺得它不能圓滿解釋釋尊的本意。它受分別說、大眾系思想的激發,在長期的體認與探索下,走上了七心論。像《大乘成業論》說:

「一類經為量者,所許細心彼(滅定)位猶有。謂異熟果識,具一切種子,從初結生乃至終沒,展轉相續曾無間斷。彼彼生處,由異熟因品類差別,相續流轉,乃至涅槃方畢竟滅。即由此識無間斷故,於無心位亦說有心。餘六識身,於此諸位皆不轉故,說為無心。……心有二種:一集起心,無量種子集起處故。二種種心,所緣行相差別轉故」。

一類經為量者,把心分成集起、種種二類。種種心,就是六識。所緣的境界,取境的行相,都有種種的差別,所以叫種種。這種種心──六識,是一般人所能經驗與自覺的。離種種心以外,還有一味相續的集起心。依《成業論》的解說,集起心,是一切有情的異熟果識。異熟果,是從善惡業因所感得的果報,也就是有情生命的當體(總異熟果)。它是一味相續不斷的,直到生死的最後邊,才究竟滅盡。它為什麼稱為集起呢?它含攝蘊藏著一切法的種子(能攝藏),是一切種子積集的所在(所藏處),所以叫集。因善或不善諸法的熏習,使種子生果的功能,漸漸地發展、擴大、成熟;一遇外緣的和合,就從集起心所攝藏的種子,生起可愛或不可愛的果報:這就是起。從集起的意義上說,它不但是生命的當體,還是萬有的動力,也可以說是宇宙萬有的本源。它開展一切,總攝一切,是一切的中心。唯識學上的本識思想,已到含苞待放的階段了。

《阿含經》時常說到「此心、此意、此識」,但三者的區別,並沒有給以明確的界說。後代的佛弟子,從釋尊的教法裡,去尋求三者的意義。見經上說「意為先導」,就說「依前行業說名為意」。見經上說「心遠獨行」,就說「依遠行業說名為心」。這樣,經上對心、意、識三者名詞的使用,有時是共通的;有時是差別的;就是一個名詞,也有種種的意義。所以像《大毘婆沙論》卷七二,《俱舍論》卷四,《順正理論》卷一一,《顯宗論》卷六,都說心意識三者的體性,是同一的;不過意義上有種種的差別。這心的集起義,也是各種意義中的一種,佛在《阿含經》裡,曾這樣說(轉引《成唯識論》卷三):

「雜染清淨諸法種子之所集起,故名為心」。

《婆沙論》等,都說到集起(或作採集)義為心;心有集起的作用,並不是經量學者的創見,有它思想上的淵源與教證的。集起或採集,是什麼意義?有部的意見:「然經說心為種子者,起染淨法勢用強故」(見《成唯識論》卷三)。它根本不承認有種子,更談不上種子的積集處,和心中所藏種子的現起。它認為心有分別,有引起雜染清淨諸法的強有力的作用,所以稱之為心,為種。《唯識了義燈》卷四,敘著各派關於「說心為種子」的意見,可以參考。經部學者,像上座師資們的細意識,「是所熏習,能持種子」。細意識上相續轉變差別的生果功能,是生起一切諸法的因緣。它們雖沒有離六識以外,建立集起心,但對心有「種子積集處」,和「心上功能生起諸法」的集起義,也早就成立。一類經為量者,只是在六識以外,建立一個一味相續的細心而已!主張滅定有心,本來在執持根身和任持業力。現在既建立了第七細心,那集種起現的作用,自然也移歸第七。無心定和滅受想,是依六識說的。定中的識不離身,是依集起心說的。以集起心釋滅盡定的識不離身,可說恰到好處。

這集起心,與唯識學上的本識,幾乎無從分別。但切勿以為這就是第八識;第八識,要別立第七末那後,才開始成立。這經為量者的細心說,只可說是瑜伽派賴耶思想的前驅(與《解深密經》說相近)。細心說的發展,是從六識到七識,從七識到八識。這中間的發展,是多邊的,分離而綜合,綜合而又分離的。所以部派佛教的細心說,有種種不同的面目。大乘佛教的七心論與八識論,也自然有著很大的出入。本識思想的發展,既不是一線的;融合而成的本識,自然也不能完全同一。這點,要時刻去把握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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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類經為量者的細心說,七心論,在形式上,是何等接近于佛陀本义啊。这方向没错,只是遗憾的湮没在种子学说里。吾等要挖掘再挖掘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