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-第六項 舍利塔引起的問題

第六項 舍利塔引起的問題

佛弟子將佛陀的遺體──舍利,馱都śarīra-dhātu造塔供養,適應信眾的要求而普遍發達起來。舍利塔的普遍修造,引起的問題極多,這裡說到幾點:

一、供養舍利塔功德的大小:『長部』(一六)『大般涅槃經』說:供養佛舍利塔,「生善趣天界」(1)。『遊行經』說:「生獲福利,死得上天」(2)。部派佛教,大抵依據經說,確認造塔、供養塔是有功德的。有功德,所以出家、在家弟子,都熱心於造塔供養。然對於得果的大小,部派間卻有不同的意見,如『異部宗輪論』(大正四九‧一六上──一七上)說:

「制多山部、西山住部、北山住部,如是三部本宗同義……於窣堵波興供養業,不得大果」。

「其化地部……末宗異義……於窣堵波興供養業,所獲果少」。

「其法藏部……於窣堵波興供養業,獲廣大果」。

「不得大果」,就是「所獲果少」。但大與小的差別,是什麼呢?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以為:「為佛舍利起窣堵波,……能生梵福」(3);梵福是非常廣大的福業,一劫生於天上。然生在(人間)天上,對解脫生死來說,就不免小小了。法藏部Dharmaguptaka的『四分律』卷三一(大正二二‧七八五下)說:

「學菩薩道,能供養爪髮者,必成無上道。以佛眼觀天下,無不入無餘涅槃界而般涅槃」。

供養佛的遺體,「必成無上道」,那真是「廣大果」了!然在法藏部的『佛本行集經』,只說「以佛眼觀彼等眾生,無一眾生各在佛邊而不皆得證涅槃者」(4)。法藏部的本義,應該是造塔供養,(未來)能得涅槃果,這比起生天說,當然是廣大了。在大乘佛法興起中,才演化為「必成無上道」。對於造塔、供養塔,法藏部是極力推動的一派。然一般部派(除大空派),大都熱心於造塔供養,不外乎為了生天。出家眾應勤求解脫,但現生不一定能解脫;在沒有解脫以前,往來人間天上,不正是出家者的希望嗎?

二、舍利的神奇與靈感:舍利的造塔供養,本為對佛誠敬與懷念的表示。然用香、華、瓔珞、幢幡、傘蓋、飲食、伎樂歌舞──這樣的廣大供養,形成一時風氣,難怪有人要說:「世尊貪欲、瞋恚、愚癡已除,用是塔(莊嚴……歌舞伎樂)為」(5)?這種造塔而廣大供養,顯然與世俗的宗教相同,不免失去造塔供養的本意。這樣的宗教行為,會注意到舍利,引發神奇與靈感的信仰,如『善見律毘婆沙』卷三(大正二四‧六九一上中)說:

「舍利即從象頂,上昇虛空,高七多羅樹。現種種神變,五色玄黃。或時出水,或時出火,或復俱出。……取舍利安置塔中,大地六種震動」。

舍利初到錫蘭建塔,舍利現起了種種的神力變化(6)。直到玄奘時,還這樣說:「南去僧伽羅國,二萬餘里。靜夜遙望,見彼國佛牙窣堵波上寶珠光明,離然如明炬之懸燭也」(7)。南方佛教國家,佛塔非常興盛,是不無理由的。在北方,同樣的傳有神變的現象。『大唐西域記』中,所見的佛窣堵波,有的是「時燭光明」;有的是「殊香異音」;有的是「殊光異色。朝變夕改」;有的是「疾病之人,求請多愈」,佛弟子都注意到這些上來了。『高僧傳』卷一(大正五〇‧三二五中──下)說:

「遺骨舍利,神曜無方!……乃共潔齋靜室。以銅瓶加几,燒香禮請。……忽聞瓶中鏗然有聲,(康僧)會自往視。果獲舍利。……五色光炎,照耀瓶上。……(孫)權大嗟服,即為建塔,以始有佛寺,故號建初寺,因名其地為佛陀里」。

這是西元三世紀,康僧會誠感舍利的傳說。隋文帝時,曾建造了一百十一所舍利塔,同一天奉安舍利,都有放光等瑞應(8)。可見舍利造塔供養,已完全世俗宗教化了。

三、法舍利窣堵波:造舍利塔,廣修供養的風氣,對大乘佛法來說,接近了一步;如約佛法說,也許是質的開始衰落。然舍利造塔,也還有引向高一層的作用。舍利是佛的遺體,是佛生身的遺餘。佛依生身而得大覺,並由此而廣化眾生。懷念佛的恩德,所以為生身舍利造塔,並修種種的供養。然佛的所以被稱為佛,不是色身,而是法身。由於佛的正覺,體悟正法,所以稱之為佛,這才是真正的佛陀。佛的生身,火化而留下的身分,稱為舍利。佛的法身,證入無餘般涅槃界,而遺留在世間的佛法,不正是法身的舍利嗎?一般人為「生身舍利」造塔,而為「法身舍利」造塔的,大概是在學問僧中發展出來的。這二類舍利,如『浴佛功德經』所說:「身骨舍利」,「法頌舍利」(9)。法──經典的書寫,是西元前一世紀,但短篇或一四句偈的書寫,當然要早些。「諸法從緣起,如來說此因,彼法(因緣)盡,是大沙門說」:這是著名的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法頌。從前馬勝Aśvajit比丘,為舍利弗Śāriputra說這首偈,舍利弗聽了就證悟;這首「緣起法頌」,代表了佛法的根本內容。為法(身)舍利造塔的,是將經藏在塔內;而多數是寫一首「緣起法頌」,藏在塔內,所以稱為「法頌舍利」。從佛的靈骨崇拜,而到尊敬佛的教法,不能不說是高出一層。但受到造塔功德的鼓勵,及造塔不問大小,功德都是一樣(10),當然越多越好。法身舍利塔的供養,後來也成為純信仰的,如『大唐西域記』卷九(大正五一‧九二〇上)說:

「印度之法,香末為泥,作小窣堵波,高五六寸,書寫經文以置其中,謂之法舍利也。……(勝軍)三十年間,凡作七拘胝[唐言億]法舍利窣堵波;每滿一拘胝,建大窣堵波而總置中,盛修供養」。

法舍利窣堵波的造作,越多功德越大。玄奘所親近的,唯識學權威勝軍Jayasena論師,就是廣造法舍利窣堵波的大師。這與經典崇敬有關,由於經典書寫而發達起來。

四、舍利塔與龍王:八王分舍利的古老傳說,是『長部』(一六)『大般涅槃經』。本來沒有說到龍王,但『大般涅槃經』末了附記(南傳七‧一六二──一六三)說:

「具眼者舍利八斛,七斛由閻浮提(人)供養。最勝者其餘之一斛,由羅摩村龍王供養」。

此說,『長阿含經』等是沒有的,也與八王分舍利說矛盾。依據這一附錄,人間只分到了七分;羅摩村Rāmagrāma那一分,為龍王所得,這是傳說的演變了。關於羅摩村龍王供養舍利的話,北方也有傳說,如『阿育王傳』卷一(大正五〇‧一〇二上)說:

「復到羅摩聚落海龍王所,欲取舍利。龍王即出,請王入宮,王便下船入於龍宮。龍白王言:唯願留此舍利,聽我供養,慎莫取去!王見龍王恭敬供養,倍加人間,遂即留置而不持去」。

『阿育王經』、『高僧法顯傳』、『大唐西域記』,所說都大致相同(11)。阿育王只取到了七分舍利,藍莫村的舍利,卻沒有取到。同本異譯的『雜阿含經』說:「王從龍索舍利供養,龍即與之」(12),那是八分舍利,都被育王取去了。這該是南傳人間供養七分的來源吧!在這一傳說裏,舍利塔與龍王有了關係,但還是羅摩村的舍利塔,不過受到龍王的守護供養而已。取得龍王舍利,另有一類似的傳說,如失譯的『雜譬喻經』卷上(大正四‧五〇三中)說:

「有一龍王……得佛一分舍利,晝夜供養,獨不降首於阿育王。……(王)於是修立塔寺,廣請眾僧,數數不息。欲自試功德,便作一金龍,作一王身,著秤兩頭,秤其輕重。始作功德,並秤二像,龍重王輕。後復秤之,輕重衡平。復作功德,後王秤日重,龍秤日輕。王知功德日多,興兵往討。末至道半,龍王大小奉迎首伏,所得佛一分舍利者,獻阿育王」。

這一傳說,與『阿育王譬喻經』(即『阿育龍調伏譬喻』Aśoka-nāga-vinīya-avadāna)大同。起初,龍王是不肯奉獻舍利(譬喻作「珍寶」)的,阿育王大作功德,從龍王與王像的輕重中:知道王的功德勝過了龍王,龍王這才被降伏了,獻出那一分舍利。這是終於取得了龍王舍利的新傳說。還有另一傳說,見『釋迦譜』所引的『(大)阿育王經』:阿闍世Ajātaśatru王當時分得了佛舍利與一口佛𣯃(髭?),佛𣯃為難頭和龍王取去。龍王在須彌山下,起水精琉璃塔供養。阿育王要得到這一分,「欲縛取龍王」。龍王在阿育王睡眠時,將王宮移到龍宮來。育王見到了高大的水精塔,龍王告訴他:將來佛法滅盡,佛的經書與衣缽,都要藏在這塔裡;阿育王也就不想取這分舍利了(13)。這一傳說,龍王所供養的舍利塔,在龍宮,不在八王所分舍利之內,阿育王也沒有取得。阿育王、龍、舍利塔,結合在一起,極可能從阿育王造舍利塔而來。類似的傳說,南方的『島史』說到:阿育王得天龍的擁護,奉事四佛,壽長一劫的龍王Mahākāḷa,奉上黃金的鎖帶(14)。『大史』與『一切善見律註序』,並且說:龍王承阿育王的意旨,自變為佛陀──三十二相、八十種好,無邊光輝的容貌(15)。『善見律毘婆沙』卷一(大正二四‧六八〇上)說:

「王作金鎖,遺鎖海龍王將來。此海龍王壽命一劫,曾見過去四佛。……海龍王受教,即現神力,自變己身為如來形像,種種功德莊嚴微妙,有三十二大人之相,八十種好」。

『善見律毘婆沙』,是『一切善見律註』的漢譯,西元五世紀末譯出。「金鎖鎖海龍王」,似乎與現存巴利文本不合,但如想到『雜譬喻經』的「欲縛取龍王」,及『龍調伏譬喻』的金龍像,這可能是傳說的歧異了。

龍王、舍利塔的結合,傳說是神話式的,變化很大。骨身舍利代表了佛的色身,法頌舍利代表了佛的法身(法):塔內所藏的舍利,是法(經書)與佛。龍在佛教中,每有降龍的傳說。龍是暴戾的,佛法能降伏他,調柔他。經中每用來比喻大阿羅漢的功德:「心調柔軟,摩訶那伽」(義譯作「猶如大龍」)。人類的心,如暴戾剛強的龍一樣。依佛法修持,調伏清淨,也就與調伏了的大龍(大龍,也是大阿羅漢的讚歎詞)一樣。將這聯合起來,心如龍,龍宮有舍利塔,只是沒有被降伏,所以不肯呈上舍利。這就是:心本清淨,有法有佛,只是沒有調柔,所以不能見法見佛。如心調柔了,就能見佛見法,也與龍王調伏,願意獻上舍利一樣。『龍調伏譬喻』,是龍被降伏了而奉上舍利。「金鎖鎖龍王」,是龍王被降伏而變現佛身。這不是從淺顯的譬喻裏,表示深一層的意義嗎?龍王與舍利塔的傳說,一直留傳在大乘佛教中。龍樹Nāgārjuna入龍宮,從龍王那裡得經一箱(16);龍樹入龍宮,得到了一個塔(17):不都是舍利塔與龍的譬喻嗎?

註解:

[註 11.001]『長部』(一六)『大般涅槃經』(南傳七‧一二七)。

[註 11.002]『長阿含經』卷三『遊行經』(大正一‧二〇中)。

[註 11.003]『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』卷八二(大正二七‧四二五下)。

[註 11.004]『佛本行集經』卷三二(大正三‧八〇三上──中)。

[註 11.005]《摩訶僧祇律》卷三三(大正二二‧四九八上──下)。

[註 11.006]『島史』(南傳六〇‧一〇〇)。『大史』(南傳六〇‧二六六──二六七)。『一切善見律註序』(南傳六五‧一一〇)。

[註 11.007]『大唐西域記』卷一〇(大正五一‧九二八下)。

[註 11.008]『廣弘明集』卷一七(大正五二‧二一三中──二二一上)。『法苑珠林』卷四〇(大正五三‧六〇一下──六〇四中)。

[註 11.009]『浴佛功德經』(大正一六‧八〇〇上)。

[註 11.010]『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』卷八二(大正二七‧四二六上)。

[註 11.011]『阿育王經』卷二(大正五〇‧一三五上)。『高僧法顯傳』(大正五一‧八六一中)。『大唐西域記』卷 六(大正五一‧九〇二中──下)。

[註 11.012]『雜阿含經』卷二三(大正二‧一六五上)。

[註 11.013]『釋迦譜』卷四引『阿育王經』(大正五〇‧七六上)。

[註 11.014]『島史』(南傳六〇‧四二)。

[註 11.015]『大史』(南傳六〇‧一八一──一八二)。『一切善見律註序』(南傳六五‧五六──五七)。

[註 11.016]『龍樹菩薩傳』(大正五〇‧一八六上)。

[註 11.017]『法苑珠林』卷三八引『西域志』(大正五三‧五八九上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