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之宗教觀-二 道之宗要及其次第

二 道之宗要及其次第

一、學道之要在知:修身之道,是有宗要與次第的,如《大學》之三綱領與八條目。無論是綱宗,或是次第,都以知為必要。《大學》明明的說:「在明明德,在親民,在止於至善」。下手工夫,是止於至善;這先要「知止(於至善)而後(才)……能得」。又說:「物有本末,事有終始,知所先後,則近道矣」。知,是那樣的重要!

「修身以道」,不外乎道的學習。道是不曾離開我們的,如經說:「一切法不出於如」。《中庸》也說:「可離非道也」。道雖不曾離我們,而我們卻沒有與道相應,不曾能明道而體現出來,這當然有了障道的東西。障道的是什麼?可能說得不一定相同,但不能不修身以明道,不能沒有修道之謂教,到底是大體一致的。

道是無所不在的,但卻是不可思議──不是概念的知識,語言文字所能表達得了的。《老子》說:「道可道,非常道」。又說:視之不見,聽之不聞,搏之不得(佛法稱為「超越根量」),而只可強名為道。儒者不大深說他,但也有「無聲無臭」等說。其實,這不但佛法、道家、儒家,世間儘多有這樣的宗教與哲學,向這裡摸索。由於修驗者的個性不同,承受的文化熏習不同,所以見仁見智,見淺見深,或偏或圓,有似有真。有的夾雜了天帝神鬼的幻影,不免愈說愈迷。正確的是:道不離一切,不離我們自己,所以可從現實的身心世界,深入而體悟他。所以不在乎描寫那道是怎樣的;從當下的身心去修學,從什麼處下手,經什麼樣的修學歷程,才是主要問題。這便是不能不知道的宗要與次第的真義所在。如不知宗要,不知次第,儘他說得玄之又玄,都無非是卜度擬議。如畫鬼的一樣,人人說好,其實是毫不相干。

儒者以修身為本,而齊家治國平天下為末;以致知,也就是知止於至善為先,以平天下──明明德於天下為後。「物有本末,事有終始,知所先後,則近道矣」。在佛法,修治身心為本,這是不消多說的。《阿含經》以正見為先,大乘以般若(慧)為導,正見或般若,都說明了知為進入佛道的要門。

道的宗要與次第,怎樣才能知呢?這就是聞,也就是學了。孔子說: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」!佛在《法句》中說:「若人生百歲,不聞生滅法,不如生一日,而得見聞之」。道的內容淺深,可能不完全一致,但從聞道的重要來說,完全同一口吻。聞是入道的必備條件,所以佛說四預(入聖人)流支,首先就是:「親近善友(明師),多聞正法」。聖龍樹說:「從三處聞:從佛聞,從佛弟子聞,從經典聞」;聞就是從師長及經典去學習的意思。孔子也說:「吾十有五而志於學」。「吾非生而知之者,好古敏以求之也」。「吾嘗終日不食,終夜不寢以思,無益,不如學也」,「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如丘者,不如丘之好學焉」。總之,好學雖不是專在考據訓詁中作活計,但修身或修道,是不能不學,不能不聞的。中庸舉博學,審問,慎思,明辨,篤行五項;佛法說聞,思,修三階。雖開合不同,而修身為本的道,都認為必須從學──聞中得來。

古聖先賢,依著自己的學歷經驗,為了誘誨後學,雖然道是不可思議的,而不得不以語文來詮表他。由於個性及文化承習不同,教誨的對象不同,說得或深或淺,甚至可能有是有非,但這終究不失為修學的指導。莊子以為:表現於文字章句的,早成為道的糟粕;這是「離文字而說解脫」的。我們雖然不可以盡信書,拘泥固執,但應從前人的寶貴經驗中,咀嚼精英,化臭腐為神奇。有些空談心性,儒者不重視六經,學佛而不究三藏,自以為直探本源,而不知容易流於邪僻。古聖先賢的遺文,為悠久廣大的學者所應用,正像走成了大路一樣(佛法每比喻為「如大王路」)。雖不一定只此一路,或者這還是落在半路,或者漸入歧途。在修學過程中,不妨修正得直捷些,平坦寬廣些,但到底是值得重視的道路。那些一開始,就想「出不由戶」,抱著路是人走出來的意見,橫衝直闖。即使他沒有走上絕路,沒有墮落深坑懸崖,歷盡千辛萬苦,居然闢成新路,也不一定就超勝舊路。因為唯有認識舊路,才能闢成更好的新路。從前,子路說:「有民人焉,有社稷焉,何必讀書,然後為學」?孔子說:「是故惡夫佞者」!子路是重於實行的,為政而何必讀書,與近人所說的社會大學:革命第一,讀書第二,同一想法。這是似是而非的,所以受到孔子的譏嫌。不但從政如此,那些說心說性而認為何必讀書的,也一樣是孔子與釋迦的罪人!

二、道要與道次之略說:儒者的大學之道,有三綱領(宗要):「在明明德,在親民,在止於至善」。這三要,可以作多種解說,但應特別注意那三個「在」字。在,指出大學的宗要所在,更一層層的推究到下手處。在明明德,就是下文的明明德於天下;大學是政治學,這是大學的最高理想所在。但怎樣才能明明德於天下?這就在乎親民了。親民,就是「安人」,「安百姓」;「親親而仁民」;「以親九族,平章百姓,協和萬邦」。怎樣才能親民呢?這就不能不歸到自己,在乎知道止於至善了。止是安住不移。「於止,知其所止」,就是安住於應住的境地。這個應止的至善,分別來說,是仁、義、禮、智等;總相的說,是良知。所以止於至善,就是致知。心住於善,使善心擴充而到達究極,就是致知功夫。致知的本義,應該是住心於道德意識的自覺,而引使擴充。這到下面再說。

程、朱著重了人人以修身為本的大學,所以撇開政治理想,以明明德為顯發己心的明德;然後推己及人叫新民;而後自明與新他,達到至善的地步。這也許是可以這樣解說的,以明明德為先,止於至善為後(這是受了禪宗影響的新說)。但探求大學的本義,必須注意「在」字,一定要著落到知止於至善為下手處,才能與下文相呼應。

說到八條目,就是修學的次第。大學的下手功夫,「在止於至善」;「知止而後……能得」。所以大學的進修歷程,是:「物格而後知至,知至而後意誠,意誠而後心正,心正而後身修,身修而後家齊,家齊而後國治,國治而後天下平」。對於這一學次,想說到幾點。一、八條目實是七因果系:格物為因,致知為果;致知為因,誠意為果;……治國為因,平天下為果。因七果七,合起來是八項。這如佛說的十二緣起支,實在是十一因果系一樣。二、因果的定義是:有果,一定從有因而來,如說:「欲明明德於天下,先治其國」。但有因,可能有果,而不一定有果的。如家齊而後國治,但齊家的並不一定就能治國,要在齊家的基礎上,加上其他治國的因素,才能治國。佛法說因果,最明白徹了!因緣是無限眾多的,說某因得某果,大都約主因說。這還只是可能性,而不是決定性;更有助緣和合,才能成果。這所以,如固執為致知的一定能誠意,齊家的一定能治國,那就不免大錯特錯了!三、致知為先,修身為本:依大學初章,可略分二段:第一、略示:「大學之道,在明明德,在親民,在止於至善」。為什麼要止於至善?因為「知止而後……能得」。點出致知為先,這才結說:「知所先後,則近道矣」。第二、廣說:先從「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」,推論到「致知在格物」。然後反過來說:「物格而後知至,……而後天下平」,這正如十二緣起支的逆觀、順觀一樣,這才總結到「修身為本」。四、以修身為本來說:致,誠,正,是己利的至德功夫;齊,治,平,是利他的盛業。古人每讀為:格致誠正,修齊治平,不免忽略了修身為本的關要性。五、相依相攝:修道次第,不可作機械的隔別看法。如知至而後能意誠,致知為誠意所依,誠意是不離致知的。所以,誠意也就含攝得致知,但這是誠意相應的知,比前階段的知更殊勝。又如意誠而後心正,正心是依於誠意,更遠依於致知的。這樣的正心,就含攝得致知與誠意。當然,正心相應的知,又殊勝多了!這樣,修身完成,也就是致知,誠意,正心的完成。這一相依相攝的道理,極為重要!

大乘與大學相近,也有三綱領,稱為三金剛句。如《大般若經》說:「一切智智(大菩提的別名)相應作意,大悲為上首,無所得為方便」。聖龍樹的《寶鬘論》也說:「不動菩提心,堅固如山王;遍際大悲心;不著二邊慧」。這三者,就是菩提願,大悲心,無我(空)慧。以此三心而修,一切都是大乘法,如離了這三者,那所學所行的,不是小乘,就是世間法了。一、菩提是無上菩提(佛果)。以佛為模範,發願希欲成就佛一樣的菩提,廣度一切眾生,名為發菩提心,也叫願菩提心。這與自立立人,欲明明德於天下的願欲相近。二、大悲心是利他拔苦的惻隱心。成佛要從大悲心行中來,所以在修身歷程中,不但要自心清淨,也要利益眾生,使眾生的身心清淨,這近於大學的親民了。約政治說:是親民,是促進人民進步,和平安樂。約德化說:是新民,就是使人心向上向光明,人格健全,身心淨化。三、無我慧,就是體達性空的般若。想自利利人,本是人人共有的德性。但人人有我見,不離自私,一切從自我中心出發。有了我見,不但擴展私欲,易於作惡;就是行善,也不徹底。一般的善心善行,都不是至善。唯有無我慧,才會徹明真理,能徹底的利他。無我慧是佛法特有的至善,為一切出世法的根源。

此三心,是大乘學綱,也是次第。我曾依聖龍樹的五菩提而略明學程。首先,發起大菩提願,誓願上成佛道,下化眾生。然後廣修十善行,積集十王大業,為大悲心行。末了,慧從定發,徹證不生滅的空無我性,就是體達了無漏的至善。以上是般若道。這一無漏至善的現證,在向上的方便道中,也名為菩提心──勝義菩提。依此體證的菩提心來說,《華嚴經‧十地品》等,譬說為菩提心寶。眾生心是性本清淨的,也是本性光明的。發菩提心,就是使自心的本淨與本明,顯發出來。經中比喻說:眾生的菩提心寶(如來藏,佛性),在生死煩惱中,好像寶珠落在糞泥裡。發心修行,就像取出寶珠,洗淨磨光,恢復晶瑩的寶性一樣。這與理學家的明明德說相近;這是承受佛化的新儒學。依於勝義菩提心的自證,然後大悲廣度眾生,如說:「成就眾生,莊嚴國土」。等到一切圓滿,名為成佛,也就是絕對善的圓滿顯發,稱為「最清淨法界」。佛法的進修次第,有此二階。一分圓頓的佛教,如禪宗等,大抵忽視前階,而想直入勝義菩提心。這一學風,影響儒學而成為理學。然在完整的道次中,始終條理,是不能忽視先後的。

佛法遍為一切眾生,所以如廣說修學次第,是非常複雜的。最大概的分別為三:一、五乘共的人天乘;二、三乘共的二乘;三、大乘不共的佛乘。如儒家的大學,一般說來,是人乘(通於天乘)的善法。佛出世的時代,人類的厭離心很深,所以依於人乘的善法,而趨入無漏至善的聖法,以後才回小入大。依佛法來說,本著良知良能(「生得善」),擴而充之,救人救世,是偉大的,但是容易的(五乘共法)。如獨善其身,專心修證,達到身心淨化的無漏至善,如小乘那樣,徹底根治世間的迷根,當然是不容易的,但也還不是最難的。著重人世間事,或著重出世,都不算太難。如在身心淨化中,同時利人利世;在利人利世中,同時體達至善無漏,那就被稱為「火裡蓮花」,難中之難的菩薩了。佛陀出世,本意在以人來為階梯,通入大乘的究竟道(如依大學三綱領,而深化為大乘三句,就直通無礙)。但由於時機的厭世心深,所以方便開示了偏重出世的小乘。這雖然回小向大,也還是悲心薄,成佛的進度很慢。如依人乘而直入大乘,才是佛法的真宗,這就是太虛大師所說的人生佛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