佛在人間-二 佛教的知識觀

二 佛教的知識觀

一、知識的缺點,可從四方面說。(一)、知識的片面性:知識是片面的,是一點一滴的。不但宇宙人生的最高真理,知識不能充分去把握;就是現象的事物繁多,人類對它們的了解,也是從一點一滴的聚合而來。識,在佛法中,是了別的意思。了是明了,別是區別。宇宙本好像混沌一團,由我們的區別它,分別它的彼此不同,而逐漸了解它。所以,知識的本身,逃不過片面與點滴的限制。如粉筆:眼看它,是白色的,長圓形的;手觸它,是堅硬的,麤澀的;敲之有聲,嗅之有粉氣;甚至看到工人怎樣的把它做成。粉筆的性質、形相、作用,都經過我們五根所發識的實際體察,又經意識的綜合而明了。我們對粉筆的知識,不是一下就來,而是從多方面一點一滴的聚合,然後才了解粉筆的全面。粉筆如是,世間的一切知識無不皆然。因為知識是片面的,一點一滴得來的,所以看到外面,不一定就看到裡面;知道這樣,不一定知道那樣。部分的還不知道,這不必說;就是都知道了,也每每顧此失彼,重此輕彼,所以佛教稱此為「擔板漢」。能完全徹底了解一切事物的表裡始終,這不是常人的知識所能做到的。如教育界每說教育萬能,教育才能挽救國家民族的頹運;工業界卻說:工業的建樹,才是救民生建國家的基礎。乃至軍事、政治、法律家等,大抵重視自己這一套,各執其是。強調自己所重視所了解的片面知識,還有無數的重要知識,被他輕視,甚至一筆勾消,這怎能作為世界人類全面而整體的計劃?彼此間的顧此失彼,重此輕彼,引起相互間的摩擦、鬥爭,弄得愈來愈不對,也就難怪老莊等反對知識了。寓言說:如蛇頭與蛇尾相諍,蛇頭說:你尾巴小,只享受而什麼不做,每天靠我養活你。蛇尾說:你只知道吃,沒有我怎能走路?諍論的結果,互不合作。於是蛇頭不吃,蛇尾繞在樹上。幾天之後,大家都完了。這便是只知自己的一部分有用,而不知相互存在的關係,內在相依的聯絡關係。資本家輕視勞工的功績,而勞工仇視資本家,也只是這種毛病,弄到勞資不能合作。世間人的知識,由於知識自身的片面性,點滴性,所以不但不能把握最高真理,就是事物相互關係性,也每每忽略而錯誤,只以自己所重的片面知識,拿來作為一切知識的基礎,衡量一切。這怎麼行?這是知識本身缺點之一。

(二)、知識的相對性:知識的本身,是片面的,點滴的總合,故常忽略整體而偏執部分,而且也是相對的。知識的相對性,可從知識的兩方面說。知識的活動與表達,不外乎內心的思想與外表的語文。若離開了思想、語文,即不能成為知識。知識的特性,是遮他顯自的。如見紅色,即不是白色等;沒有光明,即不知黑暗;有虛假才能顯示真實,這即是知識本身的相對性。佛法稱此為「二」。二是一切認識的形態,沒有它,就沒有認識作用的可能。如大海波浪,若每個浪的大小動態都是一樣,你僅能了解是浪,而無法表示那一波浪,使人明了為那一浪。因此,非有突起的大浪,不能顯出旁邊的小浪。沒有大小高低的形態作比較,你能說出什麼呢?故知識,必須在相對的形態與作用中表現出某事某物來。所以識的字義,就是區別。如說有,便區別了無;有與無,在人類的認識中是相對的區別才能明了。因知識的本身是相對的,所以它不能了達絕待的,一切而無外的究竟真理。再從心識來說,知識有能知所知,能知是心識,所知是認識的對象,當心識了知對象時,卻不能知認識的自身──心不自知。縱然自知心念的生滅動態,這還是後念知前念,決不是同時在一念中,具有能所的認識,否則能所就混淆不分。因此,知識只能知道相對的世間,不能知道絕對的境地。佛法說:對相待而說絕待,絕待還成相待。又如這是一邊,那是一邊,於此兩邊間,說名為中。然而說到中,中是對邊說的,離中無邊,離邊無中,邊與中是相對的。可見我們的思想、語文,所論說的中道、絕對,也早就不是絕對與中道了。口說與心想的知識,永遠觸不著絕對中道的邊緣,這不能不說是知識的缺憾。

(三)、知識的名義性:人類的思想、語文,都是名字。名字是心想所構畫的假名──符號,並不就是物體的自身。如心裡想火,口裡說火,火是名字,若名字代表了真實,想火火應燒心;說火火應燒口。事實上心想口說,並沒有受到火的燒灼,可見名字並不就是那物體的實相。但人類從來說慣了,便生起錯覺,一聽到火,一想到火的名字,甚至聽到上帝,聽到龜毛兔角,都好像有此一物,好像就是那個東西。有人覺得,名字是假立的,但假名確表達真實的意義,義是名字所表示的。有人說到想到某一名字,就覺得確實表示某一意義。其實一個名字中,含有的意義很多。如說書,不但代表書本,書籍,同時,寫字也叫書。關于一名多義,我們翻開字典,就可看出。反過來,一義中也含有多種名稱,如房子,可以叫屋、宅、樓、閣……這不是一義多名嗎?一名多義,一義多名,完全要依上下文及習慣而詮定的,並非某名即是某義,某義便是某名,這就是說明了名與義沒有決定不變性。因為名義的不決定,故隨說一名一義,每成諍論,若能心平氣和的相互研究,也許會知道名字儘管不同,而意義卻可能相同。反之,雖然使用同一個名字,但不妨有多種解釋。在這裡,我們了解到:知識是建立在名義上的。名與義,是依人類的習慣使用而形成的。如小學生寫字,少了一筆,我們就說他寫錯了;然而古代的名書法家,每因他少了一筆,我們就照著他寫,覺得可以這樣寫。知識不離名義性,所以有不決定、相對、流動、變化的特性。人類的知識,每為名義的習慣使用,而互相紛諍,糾纏不了。宇宙和人生,都是眾緣所成的,如幻如化,沒有決定的實體。因此,世間的名義知識,表示他而不能直顯他的絕待性──真理,這是知識的本性如是,對於絕對真實,是無法把握的。

(四)、知識的錯亂性:知識的錯亂性很大,如一杯水,把筆插下去,即見筆形曲折;或見天上雲動,以為月行;或眺望馬路,見前面越遠越小,但這些雖都是知識上的錯亂,還容易改正。而知識的根本錯亂,卻習非成是,難於糾正了。如宇宙萬物的流動變化,息息不居,哲學與科學,能推證為變化,但常人即不能了解其中的變化。如講臺平穩不動的放著,然依科學說,桌子的內在,實是時刻在不斷地衝激流動,只是繼續保持平衡而已。講臺面是平整的,若以放大鏡一照,即刻現出了高低不平的現象。但不平整與不息的動,在常人的認識裡,連科學與哲學家都在內,如直觀對象,也不能了解。今天看如是,明天看也還如是,因此對桌子生起了一種不變的實在感,這就是知識的根本錯誤。他不但不知外物的流動變化,即連自身的變化也不覺知。如老人是由孩子的慢慢轉變而壯而老。明明孩子與壯年,壯年與老年,有很大的變化,但他卻不承認,以為現在的我,與過去的我還是一樣,這是不能理解世間的諸行無常義。有時雖聽懂了無常的名義,但在諸法的事相上,不見無常變化;因此每在無常變化中,又執實執常,這即是由於知識的根本錯亂而來。佛法說:「常」是眾生知識的顛倒錯覺。的確,在眾生的觀念中,世間諸法是常實的,這不是顛倒錯亂嗎?

我們觀察桌子,知是木料與人工等關係所成。科學說人是由九十幾種原素的集合,佛說人是六大假合。人與物體,都是多種因素的複合體,世間那有絕對的獨立物體?因此,諸法皆是緣起關係的存在顯現,就是極小的電子,科學也還說是複合體。但一般人就不能體會緣起的關係性,特別當自己在做事時,很少見到我與他人的關係,無意中總把自己看成一獨立的個體。個體,在佛法中稱為「一」。自己獨存,稱為「我」。一與我,是眾生知識中的根本錯誤,在緣起關係的決定下,世間沒有絕對的獨立個體,沒有真實獨存的我與一。而一切眾生,從無始來,即有我的獨一觀念,這又不能不說是知識的錯誤。知識對我與世間的緣起事物,尚有如此倒亂錯覺,更深更妙的真理,自不能體會。

知識中既包含了許多錯誤,以知識來說明事物,怎能恰合真理,沒有顛倒與種種流弊產生?如人有時為了一個名詞的認識不同,而起諍論;有時把虛假當為真實,把真實看作虛假,這都是常有而難免的錯亂。唯識說:外境唯識所現,不像常人所見為客觀外在的。中觀說:一切法無自性,不像常人所見為實有的。這都是表示了:一般知識有著根本的錯亂性。

還有,有人把知識看為人類痛苦的根源。我們仔細想,這話也有他的道理。因為人類的私欲,由於知識的我見錯亂,一直與知識不相分離。混沌愚癡的人,知識未開,欲望也低,得少為足。等到知識高了,欲望也就大起來,物質、金錢、名位不能滿足他的私欲,因而諍論。欲望跟著知識而擴大發展,知識即成了人類苦痛的根源,難怪有人要咒詛知識。然而,知識最低下的眾生,也還是有他的錯亂,有他的私欲。所以知識低,欲望低,並非是理想的,並非是問題的解決。

一般的知識,離不了私欲。知識大,私欲也就隨著知識而擴大。知識低的,他的欲望也低,如只想做一家之主,佔有家的一切,支配一切;可是知識高的,發展他的無窮私欲,他希望佔有一國,或做整個人類世界的支配者,控制者。各人都有私欲與知識,人類在私欲與知識的不斷發展中,世界成了鬥諍的沙場。最顯著的例子,如山地人民的知識低,生活淡泊清苦,但他們的欲望少,多少好一點,即能暫告滿足。而都市中的人民知識高,他們就是住的洋房,坐的汽車……還是感到不滿足,這就難怪老、莊要討厭知識了。

二、知識的長處:知識有錯誤的一面,然而也有好的一面。現在即以佛法的立場說明知識的好處。(一)、以分別識成利生事:現世間的衣、食、住、交通……,都因知識的發達而有了長足的進步。今天農家的耕種,也進步到機械代替人工,比起從前來,真不知好得多少倍。從前人去臺北,艱苦的跑上兩三天;現在搭飛快車,祇消一小時零幾分,坐飛機當然更快。這都是從知識的發達中來,你能說知識發達不好嗎?所以人類的日常生活,在知識發達中,得到許多便利,改善。現在農工居住的屋子,比五千年前的王宮──茅茨土階,有時還好些。古時的道路不寧,土匪眾多,若人民要輸運財物,就得請保鏢的,現在以火車,輪船運貨,絕少匪類的搶奪危險,顯然比從前好多,這能說不是知識文明的好處嗎?世間的利用厚生,非知識不成。

大乘法說:初學菩薩向上向善的正行,即由分別知識的引導──由知識分別,知善知惡,了解世間的因果事相,知善而深信善法的價值,於是不斷地努力向善,這才能趣向證悟的聖境,得平等無戲論的根本智。不但初學的,菩薩在自覺的聖境中,雖遠離了分別妄識;但菩薩行的特點在利他,故從平等的根本智中,又起後得的分別智,此即通達事物,度生的方便智。從菩薩的修行、證悟、利他的一切事業中看,佛法始終重視知識。佛法把知識看為:是自利證悟的前導,利他妙行的方便。離去了知識,即不能成就自利與利他的事業,這是佛法重視知識而說明了知識的崇高價值。

佛經說:周利槃陀伽根性暗鈍,教他讀經,他記得前一句,即忘掉後一句。但佛陀是慈悲的,始終慢慢教他,誘發他學習,他在佛陀的慈悲教授策勵下,終於證得了阿羅漢果。雖證聖果,但不會說法,請他開示,他祇會說:「人生無常,是苦」,此外只有現神通了。他的話錯嗎?當然不錯,但他缺乏知識,故證悟了也不會說法。佛弟子中的舍利弗就不同了,他未出家前,即通達吠陀經典;出家證悟真理後,他為眾說法,在一個義理上,能滔滔不絕地講七天七夜,還沒有講完。佛讚嘆他:「智慧第一」!「善入法界」。又如近代的印光大師,他是老實念佛的淨宗大德,為無數的信眾所崇敬。然老實念佛的不止他一人,何以其他人不能發生廣大的教化力量?還是因為,印光大師不但切實履踐,而又有對儒學及佛教的深廣知識啊。知識是菩薩攝化眾生的要門,故《瑜伽論》說:「菩薩求法,當於五明處求」。從這些事實看,即知佛教對知識是多麼重視了!分別識是能成利生大用的。

(二)、以分別識成深信解:佛教與希伯來的宗教不同。希伯來宗教厭惡知識,重於感情的信仰。佛教卻說:「有信無智長愚癡」。這肯定了無知的信仰,會造成愚妄的行為,不是合理的正信。所以佛教的正信,要透過知識的考察,以知識為信仰的基點,解得分明,信得懇切,這才是合理的正信。如對佛法的正確知解,愈高愈深,信仰也就愈深愈堅。沒有經過知識的信仰,好像很虔誠,其實是非常浮淺。例如害病,祈求神賜予健康。病真的好了,於是信神。然如再有病痛,求神無靈,他的信仰便要動搖了。所以佛教主張從深解中起信仰,確信透過知識的信仰才是深固的。這一點,與希伯來宗教──理智與信仰衝突,完全不同。中山先生也說有思想而後有信仰,這與佛教的從正解而成堅信,是一致的。佛教說信仰的最高度,即與智慧融合一體。可見知與信不但沒有衝突,而且是從互相助成而能達成統一的。有了高度的智慧,才有更深刻堅固的信願,這是說明信仰建築在理解的基礎中。理解不能不說是知識的力能,這是知識的又一長處。

(三)、以分別識成無分別智:世間的知識,雖有缺陷而不能證知絕對真理,但如能根治錯亂,而引向更高度,即成通達真性的出世間無分別智。有人以為世間的分別妄識,不能契見真實,反而是證悟的大障礙,所以一味訶毀分別識。不知道在沒有證得聖智前,如不以世間分別識分別善惡,觀察真妄,即無從修行。誰能直下從無分別處著手呢!不解不行,怎能證得解脫?所以太虛大師在〈大乘宗地圖釋〉中肯定的說:佛法大小宗學,無不從分別意識處下手,以此為修行的關鍵。若一味厭患分別識(事實上,這些人是誤會佛說的「無分別」了),不用分別識為方便,不但學佛者無從信解修習,佛(出世間後得智)也就沒有化世的妙用了。某些人似乎一向厭惡分別的知識,而不知人類的明了意識,為人類的特勝,而為人所以能學佛成佛的要點。如貓、犬、蟲、魚,牠們也是有心識的,但牠們的分別意識極弱,極簡略,不能善了名言。牠們的分別識既弱,私欲也不太強,分別識如為悟證的障礙,牠們比我們少得多,簡單得多,就該比人易悟真理了。但事實不然,佛祇說人類易成佛道。因人的意識分別力,比天還強,也唯有強勝的分別力,才能分別善惡真妄,才能痛下決心,依法觀行,才能契悟絕待的真性。所以佛法不否認知識本身的缺點,但認為若捨棄了他的缺點,把握他的長處,即是證悟解脫的正因。

有人認為:分別識不能契真,如再以分別識修觀,豈不分別愈多,與真理愈遠?這是不懂緣起相對性的機械論法!豈不見,如一木,再以一木相摩擦,似乎木積越多,而實則兩木相摩,即有火生,火一生起,木也就燒燬了。又如青草,如多多堆積起來,就會生熱而迅速朽腐下去。所以學佛而以分別識不斷地觀察,乃至於定中觀察,正觀諸行無常,諸法無我,法法空寂,即能契悟諸法的空寂相。在契證平等空寂中,有相的分別識也即泯絕而不起了。故佛教的破除虛妄分別識,決不是一味厭絕它,反而是以它作為引生出世間的平等聖智的前方便。這所以修習方便中,止以外有觀,定以外有慧。經中常說:如以小楔出大楔一樣(還有如雹墮草,草死雹消;以藥治病,病癒藥廢之喻),沒有小楔,深陷在管中的大楔即無法取出。等到大楔取出,小楔也就自然落下了。學佛以分別識觀破分別,證入無分別聖智,分別也即斷捨了,就與此理相同。

佛教重無分別的智證,但也重視知識,與印度宗教中,專重瑜伽、禪定的學派,精神大有差別,所以佛法的特點在觀慧。佛法認為:知識雖不能表詮真理,但它有引向真理的作用。如有人問:從精舍去新竹公園,向那裡去?我們就告訴他,從此向北,轉幾個彎等。他依著指示的方向一直走去,自可達到公園。直觀公園的本身,雖無所謂南北,也無所謂彎曲,但我們從此去公園,確有它決定的方向與曲折。如不信所說,以為公園自身並無南北彎曲,我們相信,他就永不能到達新竹公園。分別識而為無分別智的方便,是佛法確認的道理,所以在證入以前,有信解行。
導師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