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-第五項 破我論與「大乘」成業論

第五項 破我論與「大乘」成業論

以『俱舍論』為中心的世親Vasubandhu學,『破執我論』與『大乘成業論』,是相關而有助於世親思想的闡明,所以附在這裡,略為論及。『破我論』,就是『俱舍論』末後的「破執我品」。這本是別論,不屬於『俱舍』六百頌的。但在造『俱舍論釋』時,早就有了『破我論』的構想,所以說:「破我論中當廣思擇」(1);「破我品中當廣顯示」(2)。所以論的體裁,雖不是阿毘達磨,而一向附於『俱舍論』流通。也就被看作『俱舍論』的一分了。『大乘成業論』,玄奘於唐永徽二年(西元六五一)譯出。早在東魏興和三年(西元五四一),毘目智仙Vimokṣa-Prajñārṣi譯出,名『業成就論』。西藏也有譯本,也名『業成就論』,沒有大乘二字。

『勝義空經』說:「有業有異熟,作者不可得」。這兩句話,扼要的說出了佛法的根本論題。業果是相續的;作業與受報者──我,是不可得的。這與外道的我論不同,顯出佛法的特色。執我就執我所;執我我所,就有我愛。這是煩惱的根源,從此起惑,造業,受報;無邊生死的苦迫,只是由於執我。所以無我而有業果,不但說明了生死相續,也啟示了解脫的可能。我是沒有實體的,只是虛妄迷亂的執著;無我,就開啟了解脫的大門。然而,以種種的觀察,求實我不可得,在理論上也許是並不太難的。所難的,是剩下來的一大堆問題。有情無始以來──有生以來,我是感覺中最實在的。一有知識,什麼都將自己,從一切中對立起來,以主體的姿態去應付一切。同時的身心活動,直覺為統一的。從小到老,從前生到後世,想到從生死到解脫,都直覺有一種統一性。這種同時、前後中的統一性,主體性,是怎樣的根深蒂固!如有興趣的話,直覺中得來的統一性,主體性,發展為形而上的神秘的真我論,不妨說得妙而又妙。其實,歸根結柢,只是人同此心,心同此感(執),極平常的自我直覺。所以理論的破斥,容易折伏對方的口舌,而不易使對方由衷的信受。必須在無常、無我中,成立業果相續,才能使人趣入佛法。那末,『破我論』與『成業論』,正代表了這兩方面的問題。

『破我論』──「破執我品」,首先說:「諸所執我,非即於蘊相續假立,執有真實離蘊我故。由我執力,諸煩惱生,三有輪迴無容解脫」(3)。並以現比二量所不能得,否定離蘊實有的我體。以下破我分三段:1.破犢子部的不可說我。犢子部與說一切有系,原有親密的關係。但為了無力成立無常無我的業果相續,而取通俗的有我說,成立與蘊不一不異的不可說我。世親對於犢子部的有我說,是非常慨歎的,所以在論序中說:「大師世眼久已閉,堪為證者多散滅,不見真理無制人,由鄙尋思亂聖教」(4)!犢子部的不可說我,是依蘊施設,而不可說與蘊是一是異的;是六識所能了知的。論主約依五蘊而安立,為六識所了知──兩大妄執,層層難破,並引經以說明補特伽羅我體的非有。犢子部提出的經證,也給予一一解說。但問題還在:「為說阿誰流轉生死」?這是流轉中的主體問題。「若一切類我體都無,剎那滅心,於曾所有久相似境,何能憶知」?這是經驗的記憶問題。剎那生滅,怎麼後心能知前心所知的。如解說為「憶念力」,那又誰在憶念?誰能憶念?這些才是說我、執我,非有我不可的問題所在。

2.破數論的我說。數論以為:有事用,必有事用者;行有行者,識有識者。論主加以破斥。又正面說明:識心的相續生起,不相似,次第不一定的理由,而結論(大正二九‧一五七下)說:

「諸心品類次第相生因緣方隅,我已略說。委悉了達,唯在世尊」!

3.破勝論的我說。勝論以為:識必依我,德必依實。論主說無我而有業果,因而引起了:沒有我而業已滅壞,怎能生果的問題。論主依經部義,說「從業相續轉變差別,如種生果」,開示業果相續的道理。結論(大正二九‧一五九中)說:

「前來且隨自覺慧境,於諸業果略顯麤相。其間異類差別功能,諸業所熏轉變,至彼彼位彼彼果生,唯佛證知,非餘境界」。

無常無我,由心導引的業果相續,實為佛法的深處。世親一再說:「委悉了達,唯在世尊」;「唯佛證知,非餘境界」。這所以佛要為阿難說,「緣起甚深」了。末世的佛學者,專在理性的,抽象的概念上,大談玄妙,而不能歸結到這一問題;對於業感緣起,看作淺易的,不足深論的,這是最可慨歎的事!

『成業論』,顧名思義,是成立業與業果相續的論書。佛陀說法,平常而又切實。佛說三業──身業、語業、意業。業是動作,也就是行為,存於內心,而能使心實現為行為的,是意業。也稱思業,思就有「役心」的作用。由思的推動而表現於外的(思已業),是身業、語業,就是身體與語言的活動,而有善惡性的行為。身業、語業,表現於外的,名為表業,在行動的當下,引發一種業力──能感果報的力量;除了感報,是永不失壞的。這是不可見的:求之於內心,也是不能發現的。所以這種存在,名為無表業。不精確的通俗的解說,與說一切有部說相近。這是近情的,容易為人信受的。自佛法進入部派時代,分別自相,一一尋求自性。身表、語表、無表,到底是什麼?這麼一來,部派間不免意見紛歧了。本論對於業的論究,可分三段:一、檢討各派對表無表業的意見,加以評論,而結歸經部的思想。【圖片

          ┌毘婆沙師「形色」說及其評難
     ┌表業──┤正量部「行動」說及其評難
 遮異義─┤    └日出論者「行動」(意行)說及其評難
     │    ┌毘婆沙師「無表色」說及其評難
     └無表業─┤
          └正量部等「不失法」「增長」說及其評難
 立正義───────經部「由思熏心相續功能」說

在這一段中,經部本師日出論者,也受到評破。可見日出論者,經部初創,還不曾完成一宗獨到的理論。經部的正義,是「由思差別作用熏心相續,令起功能;由此功能轉變差別,當來世果差別而生」(5)。概略的說,這是經部師的共義。但論到二無心定及無想天,心相續斷,怎麼能由先業感報,意見又開始紛歧了。這樣就進入第二段的立破。【圖片

    ┌過去滅心為緣續生說及其評難
遮異說─┤色根及心互為種子說及其評雞
    └滅定猶有細心說及其評難
    ┌標宗義
    │     ┌教證
    │教理證成─┤
    │     └理證
    │會異門
立正義─┤所緣行相不可知
    │     ┌諸經但說六識難
    │通釋妨難─┤
    │     └二識一身俱起難
    └遮我而立阿賴耶識

上一段文,遮破異說而歸於經部義,還與『俱舍論』的思想相同。這一段文,遮經部異說而歸正義,就進入了『俱舍論』以外的思想領域。『俱舍論』贊同先軌範師──身根及心互為種子說(6);在這『成業論』中,受到遮破。世親採取了阿賴耶識受熏說。在造『成業論』時,一定讀過無著Asaṅga的『攝大乘論』。因為這一段的正義,可說是『攝大乘論』「所知依品」的略論。「能續後有,能執持身,故說此名阿陀那識。攝藏一切諸法種子,故復說名阿賴耶識。前生所引業異熟故,即此亦名異熟果識」(7)。這與『攝論』所說三相,大致相合。教理證成,只是簡略了些。會異門中,說有分識、根本識、窮生死蘊;說所緣行相不可知,都是與『攝論』相合的。這一段的末了,說明為什麼不許我體實有,而立阿賴耶識,說到了問題的核心。在生死流轉到解脫中,佛法說無常無我,但不能沒有似常似我的統一性與主體性。阿賴耶受熏說,可說答覆了這一問題,如『論』(大正三一‧七八四中──下)說:

「謂異熟果識,具一切種子,從初結生乃至終沒,展轉相續,曾無間斷。彼彼生處,由異熟因品類差別,相續流轉,乃至涅槃方畢竟滅」。

但世親『成業論』的造作,決不是為了弘揚大乘,正是為聲聞弟子說法。稱為經部,「經為量者」,而建立經中沒有說過的阿賴耶識,論理是有點矛盾的。所以世親說:「又於今時,一一部內,無量契經皆已隱沒,如釋軌論廣辯應知。故不應計阿賴耶識定非佛說」(8)。不從大乘經求證,而說應有說阿賴耶識的契經,只是失傳吧了!

第三段,以阿賴耶識受熏說,說明三業以思為體性;由思熏阿賴耶識,而成業果相續。如論說:「由此證成,但思差別,熏習同時阿賴耶識,令其相續轉變差別,能引當來愛非愛果,非如彼說身語業相」(9)

註解:

[註 124.001]『俱舍論』卷一六(大正二九‧八六下)。

[註 124.002]『俱舍論』卷二〇(大正二九‧一〇六上)。

[註 124.003]『俱舍論』卷二九(大正二九‧一五二中)。

[註 124.004]同上。

[註 124.005]『大乘成業論』(大正三一‧七八三下)。

[註 124.006]『俱舍論』卷五(大正二九‧二五下)。

[註 124.007]『大乘成業論』(大正三一‧七八四下)。

[註 124.008]『大乘成業論』(大正二九‧七八五中)。

[註 124.009]『大乘成業論』(大正二九‧七八五下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