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佛法研究佛法-五 從經論的集出看大乘

五 從經論的集出看大乘

了解聖典的性質,知道他怎樣流布人間,那一定能信解大乘的如實。經論的出現,可依印度佛教的五期去觀察。五期是:一、聲聞為本的師資同(一解)脫,二、菩薩傾向的聲聞分流,三、菩薩為本的大小兼暢,四、如來傾向的菩薩分流,五、如來為本的佛梵一體。佛世的佛教,學者泛稱聲聞,聲聞即聞佛聲教而修行的弟子(本不局限於己利)。佛與弟子證得同樣的解脫,佛的教授、教誡,簡練為一定的文句,傳誦在僧團中;僧團的生活,由佛的示範指教,而在大眾的實行中。釋尊化世的事業,也被傳說著。至於佛陀的大行大果,由釋尊的本身活動來表現,影入每個弟子的心中,有本生、未曾有等傳說。佛滅以後,迦葉系的少數結集,我以為是:一、屬於達磨的,分修多羅與祇夜(雜阿含經的前身),是釋尊(與弟子及諸天)的言教的類集。二、屬於毘奈耶的,分修多羅(戒經)與祇夜(法隨順偈),是僧伽規制的類集。此外,伽陀與優陀那(法句),傳誦於教界。而有關佛與弟子事行的因緣、譬喻、未曾有、本生、本事等,都還在傳說中。初期的結集,雖多少是偏於厭世的,但聲聞行者所認識的佛法,有關佛陀行果的菩薩法,也常不自覺的流露出來,特別是本生、本事的傳說。到佛元百年,學派分裂的前夜,佛典已不這麼簡單。達磨,已綜合了新得的遺聞,舊義的推闡,會入因緣譬喻等事實,編組為中部,長部;又依增一法,編集為增一部;加上原有的相應教──雜部,合為四阿含。毘奈耶的經分別,已經成立。「法隨順偈」,即摩呾理迦,逐漸分別解說,形成毘奈耶的一大部,近於《僧祇律》的「雜跋渠」。(上座部系律師,後來又將「雜跋渠」分別編集為小品、大品,或七法八法等)。優婆提舍──論義方面,當時至少已有兩大學流:一是學出舍利弗的《阿毘曇》,一是學出摩訶迦旃延的《蜫勒》。這些,是佛弟子所共認的(除論),但學派的分裂,也由於此。《長含》與《增一阿含》是怎樣接近大乘呀!所以,我以為大乘思想的胚胎,在分裂前已經存在。吠舍離結集,促成二部的分裂。分別說系重《長含》,大眾系重《增一阿含》,這豈是無所謂的!從此,初期佛教的聖典,已達到凝固的階段。儘管出入不同,已不許隨便更張。佛教界漸用文字記錄,該是重要的理由。當時的佛教,已移入菩薩傾向的聲聞分流時代了。

初期的聖典,已相當固定。佛弟子,或又采集得佛陀的遺言遺行;自己作佛法的體驗;從事對佛法的研求,推演他,抉擇他;為了適應新環境,又需要攝取。換句話說,整理的時代過去,現在要發揮,弘揚。佛弟子們,雖說身教為先,但不能無所表現。自己所認識的妙法,自然要求他人的共鳴,這就要從事著述了。這研求故典,發揮新知的工作,迦王以後,一天天隆盛起來。佛元三世紀,中印受法難以後,佛教更顯然分化為南方佛教與北方佛教(這與歐洲人所說的不同)。他們著述的作風,也不同。在西北方,起初,雖也有編集為經的,像《正法念處經》等;但主要是:佛弟子的著述,一律稱為論,收在論藏裡。不過,遇到特別珍重的東西,雖說是論,也常自誇為佛說。如經部師的摩呾理迦,阿毘達磨論師的《發智論》。南方的佛教,大眾系與分別說系,在經律論以外,又有「雜藏」的結集。「雜藏」中,像《法句》、《義足》等,是古型的精粹的小集。也有本生、本事、譬喻、方等,這裡面含有豐富的大乘思想。這在迦王時代,已經如此了。不久,據《分別功德論》說,雜藏的內容更充實,也就是說,佛菩薩行果的成分更多了。「文義非一,多於三藏,故曰雜藏」。試問這部帙浩大的雜藏,從何而來?大眾分別說系的論藏不發達,傳譯來中國的很少;這不是中國學者有意鄙棄他,實在他本來就不多。但他們,重智慧,重化他,重融攝,他們焉能無所述作!我敢說,雜藏就是他們作品的匯集。後來,大乘思想更豐富,舊瓶裝不了新酒,這才離開雜藏,自立體系,編集為大乘藏。初期大乘經的公開廣大流行,應該是佛元五世紀的事,佛教漸漸移入第三期菩薩為本的大小兼暢的時代了。關於大乘經的編集出現,我們不能把他看為作偽。無論如何,古人是並不如此。有人說,四福音,不是耶穌的事跡,也不是那一個作偽,這是耶穌門徒無意識歌唱出來的東西。這說得相當好,大乘經也應該這樣看。有傳說中的佛言佛行,有論究出的事理真相,有佛弟子成佛的心願,有社會救濟的事實要求:這一切,漸成為佛弟子間的共同意識。在不斷的流行中,結構為幾多理論與事實。自己沒有聽見佛說,但卻是展轉從人得來,並非憑空撰出。從理論上看,從實踐的道上看,這不能不說是佛法,是佛法的必然結論,非此不足以表現佛陀的真精神!在進步的佛學者看來,這真是道出自己心中的深奧。起初,大乘思想是潛流、醞釀,在不斷的演繹充實中。但也是流行中的演化,非某一人有意的增飾。一到成熟的階段,自然有人把他編集出來。是佛說,當然加上如是我聞了。有意的推演補充,在古人或者也有,但必然自覺是忠實的吻合佛意。入佛法相,也就不妨是佛法了。這南北方的佛教,是怎樣的作風不同呀!南方的佛教,抉擇而特重攝取,在讚仰佛陀行果的立場上,流出無數的摩訶衍經。北方的佛教,抉擇而特重推演,在闡述世間集、滅的立場上,流出很多的阿毘達磨論。論典,是對釋尊的言教有淵源,加以推演,在自己的園地上創新。經典,是對釋尊的身行有所見,加以抉擇發揮,卻忘卻自我,願與古聖同流。大乘經,保存了佛教傳統的行踐中心,富有生命力;阿毘達磨論,不免講道理,流為偏枯的理智主義,繁瑣得討厭。但論典,不稱為佛說,內外的分限較嚴;這比大乘經的融攝世俗(神化的氣味加深),把本源佛說與流行佛法,攪成一片,自也有他的長處。這兩者,一是佛道中心的,一是聲聞道中心的;一是側重緣起寂滅性,趣向一理常空;一是側重緣起生滅相,趣向諸法皆有。這兩大學流,我們應該站在古型的聖典中,去觀察他們,接受他們寶貴的成果。如果硬要說大乘非佛法,是印度教徒神化佛教的膺品,這真是釋迦的不肖子孫!

菩薩為本,大小兼暢的大乘經,從南方到北方,是南方案達羅,北方貴霜二王朝的極盛時代。不久,南北二王朝,都一天天衰老。中印的摩竭陀民族,要興起,正在預備一個梵文復興時代的婆羅門帝國。這時候,大眾分別說系的學者,承受初期流出的大乘經,有意無意的又在開始發揮適應新時代的佛法。梵我化的真常、唯心,在佛教界起著醞釀作用,又開始出現新經。正在這轉變的大時代,佛教中產生了偉大的聖者,就是龍樹菩薩。他長在南印,久受大乘的熏沐,又出家在北印的說一切有部。他起來綜貫南北佛教,發揮弘通一切性空,一切幻有,三乘同歸的菩薩本位佛教。他反對北方佛教的極端者,《發智》《婆沙》的實有、瑣碎;又抨擊南方佛教的病態學者,方廣道人的執理廢事。他立足在古典的緣起觀,從緣起的寂滅性,貫通一切空;從緣起的生滅相,貫通三世有、我法有、有為無為有的一切有。幻的顯現,幻的空寂,合成現空無礙的中道觀。他的即有而空,是緣起空寂的開顯,是不礙入世的大乘特見。他的如幻一切有,雖取捨各家,特別重用上座傳統的古義。他是南方初期的大乘經,與北方初期的毘曇論的綜合,綜合得達到預期的成功。他承受北方的精神,所以他的作品稱為論。當時,真常、一乘、唯心的後期大乘經,已開始出現。龍樹窺見了這個氣運,很想加以阻抑,所以說:他力念佛,是為志性怯劣者說的。假如一定是一乘,那唯有《法華經》可信(可見當時的一乘經很少),一切說三乘的都要廢置或修正了。因為人執著實有外境,所以特別說一切依心起;如執著心是真實常住,那不過是梵王(婆羅門教)的舊說。本來是一切空,因為有人怕聽說空,所以又稱之為一切清淨。他這樣的堅固而洗鍊了大乘,給北方佛教界一種重大的影響,引起西域大乘佛教的隆盛。但隨著笈多王朝的興起,在梵文復興的氣運中,中印的佛子們,融攝了大眾系、犢子系的思想,對一切法性空,給以新解釋、新抉擇;真常、唯心、一乘的大經,又大大流出,佛教又移入如來傾向的菩薩分流時代了。這一個思潮,立刻反映到西北方,偉大的綜合者,又出現了,這就是無著師資的學系。他們學出北方,從重禪的瑜伽師中出來,傾向經部師,也尊重毘曇。總攝了說一切有三系的學說,起來迴心向大。因為偏於北方,所以對大眾分別說的思想,比龍樹要隔礙得多(但龍樹後學的容易流入真常,也就因為這一點)。初期的性空大乘經,也就是久在北方流行的,他們很重視他,但用現在實有的見地去解說。當時真常、唯心的思潮,無法拒絕他,又不願全盤接受,可說又厭他又愛他。於是,在緣起自相有的見地說不空,間接的顯示真常不空。不同情真心的在纏妄現,所以從虛妄生滅心中談唯識。雖一天天弘揚大乘不共的唯識道,但在北方佛教的事實昭彰下,終於用密意一乘去修正他。這一到隨理行派手上,弘揚在中南印,就徹底的一乘究竟了。用別時意趣解說念佛,不談真言祕密。他們有北方的濃厚特色,製作很多嚴密的論典。這一系,也像龍樹系一樣,是偉大的南北綜合者;也想對南方後期的佛法有所修正,但時代思潮的狂流,已不能不遮遮掩掩的接受了!這樣,大乘經與大乘論,是各有源流的。大概說,經是大眾、分別說,也有犢子系(一切有系)在內,偏於東南的。大乘論是南北佛教的綜合,有修正淨化大乘經的傾向。可以說,不透過說一切有系,大乘是不重論的。龍樹學與無著學,是更理想的大乘學,但不能說大乘只有中觀與唯識兩派。這因為龍樹學很逼近性空經,但經中未始沒有不同的見解。後期的中道大乘經,說真常、唯心、一乘,更與無著學相距很遠,到護法更遠了。真常唯心,不是虛妄唯識者發展所成;虛妄唯識,卻是從北方佛教的觀點,接受真常唯心,又想淨化他。古人說,經富論貧,那過分重視如是我聞了。西藏人以為大乘經像一團麵團,拉長就長,壓扁就扁,真意難得了解。惟有龍樹、無著的中觀、唯識學,才是大乘的正義,那也不知經論性質的差別。事實上,龍樹、無著在大乘教中的地位與價值,需要更深的認識。

因了中觀學的復興,空有相爭,鬧得興高采烈。但另一機運成熟,新經典又開始流行了。起初,北方的瑜伽師,說自證,談神通,漸漸與北方的咒師有緣。雜亂的流出些雜密,這時間相當的早。南方真常論者的聖典中,密咒的成分也加多。笈多王朝大統一以後,婆羅門教更盛;佛元九、十世紀間,佛教大受摧殘。真常的大乘佛教者,有意的在真常、唯心、一乘的基礎上,使佛法更梵化,更神祕。他總攝大乘空有的成果,融合了世俗的迷信、俗習、甚至房中術。這樣作風,本是婆羅門教所採用,曾經收有復興效果的。行部、瑜伽部的密典出現,佛教思想大變,這又移入如來為本的佛梵一體時代了。接著,南北方佛教都衰,中印佛教,卻在波羅王朝的護翼下,祕密教發揚到至矣盡矣,無上瑜伽又出現。病態的發展,到了此路不通,創新的源泉也枯了,坐待外道的侵入而滅亡。

從這經論的出現去看,初期大乘經,可以有想像(無意識的居多)的成分,但不是偽託。他是學有所見,從佛教大眾的共同意識流露出來的妙法。至少,他與聲聞乘的阿毘達磨,有同等的價值。實際上,高得多。大乘經論各有特色,我們贊成繼承龍樹、無著抉擇又綜合的精神,但不否認真常唯心系的存在。否認他,就不能窺見佛法流行的真相。大乘經,我們是尊重初期的。真常唯心,我們認為是適應梵學復興而離宗的,但他保存佛法的精華不少,值得我們參究。現存的聲聞經論,大乘經論,如一定要考實佛口親說的,那恐怕很難。這一切,都是釋尊的三業大用,影現在弟子的認識中,加以推演、抉擇、攝取,成為時代意識而形成的。可以稱為佛說,卻不能說那一章,那一句是釋尊親說。盡信書不如無書;離卻糟粕又從那裡去洗鍊精華!古書不易讀,佛典似乎更難了(本節,重排時略有修正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