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佛法研究佛法-七 釋尊時代的印度國族

七 釋尊時代的印度國族

釋迦族為東方的,這不但考察他的故鄉,從他在東西國族中的地位,也可以明白的看出來。釋尊的時代(西元前五世紀),恆河流域諸國族的分布,最好把他分為三區:甲、阿夷羅婆提河東南流,入於恆河而東流,在此兩河的北岸,雪山以南,一直向東分布的民族。乙、此二河下流的南岸,波羅奈以東的國族。丙、波羅奈以西的恆河上流的國族。此三區中,甲與乙是東方的;甲區與釋迦族的關係最深。乙區也有大量的非阿利安人,所受阿利安的傳統文化,要深一點(沿恆河東下,交通便利些)。丙區是阿利安人東進的大本營。

甲區中,舍夷國的釋迦族,最在西北,與丙區的憍薩羅國接壤。舍夷國以東,有羅摩伽(西域記作藍摩國)的拘利族。拘利,異譯作俱利。《雜阿含》(卷二一)五六五經所說的橋池人間,《中阿含‧波羅牢經》(卷四)的拘麗瘦,也就是拘利的異譯。拘利族的童子來聽法,佛稱他們為「苦種」。羅摩國以東,有拘尸那國的末羅族,異譯作滿羅,所以也稱滿羅國。經中常見的「力士人間」,就是末羅的意譯。拘尸那向東南行,有波旬國,即波波,也是末羅族。再向東南走,到毘舍離城。城中的豪族,叫離車,異譯作「利昌」等,奘譯作栗呫婆。毘舍離一帶,大半是跋耆族,經中常稱為跋耆人間。如毘舍離城,或即稱之為跋耆國毘舍離(僧祇律卷一)。跋耆,或譯作金剛。如向阿難說偈的跋耆子比丘,《中阿含‧侍者經》(卷八),即作金剛子。比丘厭苦自殺,律中作毘舍離的跋求摩河邊;《雜阿含》(卷二九)八〇九經,即作「金剛聚落跋求摩河側」。「金剛」,Vajji或Vajra,都就是跋耆的對譯。在毘舍離與波旬的中間,有負彌城,釋尊曾在此說四大教法。巴利《大般涅槃經》中與此相當的,為Bhoganagara。此負彌城,乃梵文bhūmi之義譯。《中阿含‧地動經》(卷九),作「金剛國城名曰地」;《雜阿含》一三三一經的「金剛地」,也是vajjibhūmi的對譯。這可見負彌城也是跋耆族了。波旬國,經中說他是末羅族,但在七百結集的事件中,說波夷那比丘也就是跋耆比丘。阿那律等三人,在這裡修行,被讚歎為「跋耆國得大利」(增一阿含經卷一六)。依《西域記》卷七說:毘舍離的東北,有「弗栗恃」國,「東西長南北狹」,即在恆河北岸與尼泊爾東南的地方。此弗栗恃,即是跋耆梵文Vṛji的對音,古來也有譯為佛栗氏(根本說一切有部律雜事卷三五)的。這可見跋耆族分布的廣闊了。跋耆族的區域,在恆河以北,雪山以南,離車,末羅,拘利,釋迦族,都不過是他的一支。如舍夷國的釋迦族,素有不與異族通婚的習慣(五分律卷二一),但與東鄰拘利族的天臂城,卻是通婚的。此天臂城,《雜阿含》卷五‧一〇八經,即作「釋氏天現聚落」。釋尊的夫人,是拘利城主善覺的女兒;釋尊的母親摩耶與姨母波闍波提,是拘利城主阿㝹釋迦的女兒;而釋尊的外祖母嵐毘尼,又是釋族的女兒。依《眾許摩訶帝經》說:天臂城也是釋迦族造的。釋迦族與羅摩伽國的拘利族,顯然為同族的別支。釋迦族與拘利族有如此的親密關係;釋迦族又被跋耆系的波夷那比丘(末羅)認為同族,釋尊又被婆羅門喚作毘舍離人。這一區民族的自成一系,實在明白可見。這一區的民族,在釋尊的時代,自然已有阿利安人雜居,且已經受阿利安文化的教育。但毘舍離(一帶)的人,還被婆羅門鄙視。當時雖已文化大啟,但還是「質勝於文」,充滿勇悍樸質的風格。如釋族,傳說為非常勇武的;拘薩羅王子毘琉璃,曾到釋族受學射法(五分律卷二一等)。末羅族,即有名的力士族。跋耆族曾侵害摩竭陀,阿闍世王不能取得勝利,所以築波吒利城來防禦他(長阿含卷二遊行經)。毘舍離的離車童子,阿難曾誇讚他射法的「奇特」(雜阿含卷一六‧四〇五經)。釋尊曾讚歎他們的勤勞:「常枕木枕,手足龜坼」(雜阿含卷四七‧一二五二經)。這一帶後進的民族,所受阿利安的傳統文化不深,所以能興起樸實無華的新宗教;向抽象的思辨,繁瑣的祭儀,神秘的咒術作戰。東方新宗教的勃興,都以這一帶地方為策源地。所以開創佛教的釋尊,也特別受這一區民族的信奉。《長阿含》(卷一五)的《種德經》,《究羅檀頭經》,都有六族奉佛的傳說,六族即「釋種、俱利、冥寧、跋祇、末羅、穌摩」。此六族,都是屬於這一區的。除冥寧族而外,都已在上面說到過。《長阿含‧阿㝹夷經》(卷一一)中,曾說到「冥寧國阿㝹夷土」,「冥寧國白土之邑」。此冥寧,在巴利聖典中,即作末羅Malla。六族中,冥寧與末羅並列;再從漢文異譯的「彌尼搜國阿奴夷界」(四分律卷四),「彌那邑阿㝹林」(五分律卷二)看來,冥寧的原語似乎是Minasu;可能是末羅族的別支,即從末羅的音轉而來。冥寧族的居住地,即在釋尊出家時打發車匿回宮的地方。在拘尸那與羅摩伽之間。依《西域記》(卷六)說,屬於藍摩國的東南境。此六族,即釋尊時代甲區的主要民族;六族奉佛,實有推尊本族聖者的意味,與種族文化的共同性有關。

再說乙區:從毘舍離南行,渡過恆河,就是摩竭陀國,首府是王舍城。恆河下流,有央伽國,首府是瞻波城。但在釋尊的時代,央伽已附屬摩竭陀了。這一區域,經中沒有說到他的種種民族,但泛稱為摩竭人間,央伽人間。摩竭與央伽,似乎都是種族名而化為國名的。此區所受阿利安的文化與血統的滲雜,比甲區要深一點。然據包達耶那派《法經》的意見,摩竭陀人不是純淨的阿利安人,是首陀羅男與吠奢女的混合種。阿闍世王,經中常稱他為鞞陀提子,即是鞞陀提夫人的兒子,鞞陀提本是古國,即鞞提訶,但當時也是附屬摩竭陀的。經律中常傳說古代大天王的故事;大天王的國都,即在彌薩羅的大天㮏林中。正統奧義書的開展,韋提訶是大有功績的。阿闍世王的母親,即是韋提訶族人。此韋提訶人,包達耶那派《法經》,也不承認他是純正的阿利安人。東方民族西進到恆河中部,起初是韋提訶與迦尸,不久即受西方的統治,很快的西方化。自韋提訶衰落以後,摩竭陀才新興起來,他可說是繼承韋提訶的政教傳統而復活的。摩竭陀王族不但與韋提訶通婚,依《普曜經》(卷一)的「此維提種摩竭國土」,與異譯《大方廣莊嚴經》(卷一)的「摩伽陀國毘提訶王」看來,即明白摩竭陀人與韋提訶族的關係。傳說摩竭陀的建國很早,甚至說西元前二千年即已經存在,然而這是難以證實的。摩竭陀大抵是韋提訶的支族,部族的早已存在,是可能的。不過在韋提訶國沒有衰落以前,他在印度古代的國際中,被視為化外(印度哲學宗教史),毫無地位。摩竭陀的興起,約在西元前七世紀,即尸修那伽王朝的初創,釋尊同時的瓶沙王,才是第五世。起初,摩竭陀是服屬於央伽大國的。《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出家事》(卷上)說:頻婆沙羅(即瓶沙)王子時代,起來拒絕央伽人的收稅,反抗央伽的統治。舉兵攻破瞻波城,央伽這才反屬於摩竭陀了。這新興的東方王朝,在釋尊的時代,歡迎恆河北岸(甲區)的新宗教,豎起反阿利安文化傳統的旗幟;且常與西方的憍薩羅作戰。釋尊的出家修學,即在摩竭陀。傳說當時的瓶沙王,曾勸釋尊罷道,願與釋尊共治國政。釋尊成佛後,瓶沙王即首先作了釋尊的信徒。後代佛教的開展,也在摩竭陀王朝的護持之下。恆河南岸的政治,北岸的宗教,兩者提攜而結合起來,促進印度東方的勃興,走上印度大一統的新世界。

說到丙區,這是純粹的阿利安人或準阿利安人。釋尊的時代,憍薩羅最強大。此時似已開始衰退,但迦尸還作他的臣屬。他領地相當大,如僧迦舍,沙祇,都在他的領土以內。他在東北,與釋迦族毘連;東南與摩竭陀接壤,他站在對抗東方的前線。憍薩羅東南,有婆蹉國,首府即拘舍彌。西南有阿槃提,這是系出東方而完全西化的,釋尊時已滿布阿利安族了。憍薩羅的西北,有拘羅國,拘羅以南有摩偷羅國,這都是阿利安人。恆河上流的大國,即是這些。《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出家事》(卷一),說有四國;《增一阿含經》的〈五王品〉與〈聽法品〉,說有五國;《瑞應本起經》說有八國:除摩竭陀的王舍城以外,都是這一區的國家。其中與東方關涉最多的,要算憍薩羅。憍薩羅的首都,佛世在舍衛城,國王名波斯匿。釋尊晚年,憍薩羅王毘琉璃死了以後,即缺乏有力的王統。後來,希臘人與缽顛闍利,都說憍薩羅的都城在沙祇,這是佛後的事了。

恆河流域的三大區,已作一簡略的敘述。當時的釋迦族與憍薩羅的關係,再略為說明。東方民族的西進,向西南的阿槃提,向西的迦尸,已為阿利安人所同化,不可辨認。沿雪山邊而西進的,最接近西方阿利安族的釋迦族,也已深受阿利安的文化。他的來自東方,雖沒有忘記,然在同化的過程中,甚至也自稱為憍薩羅的同族了。如憍薩羅出於日族的甘蔗王,釋迦族也自稱甘蔗王的子孫。然而並不是同族,這不過釋族或佛弟子的託辭,仰攀阿利安貴族的傳統而已。這裡有一點要附帶說明:婆羅門教的四姓制,起初確是從阿利安人的職業不同(古代職業多世襲),分為宗教的,軍政的,農工的三類;加上征服的奴隸──首陀羅,即成為四姓。然以後,阿利安人東進,稱一切非阿利安人為首陀羅(又創為種姓分化說)。然首陀羅並不都成為奴隸,他們也有政權,也有田地(現在南印度的非阿利安人中,還有此現象)。不過在接受阿利安文化熏陶以後,加以種族間的互婚,有政權的,或不免自稱剎帝利;有田地的,自稱吠奢,這如鮮卑族的高歡,自稱出於渤海的高氏一樣。釋迦族從東方來,又自稱剎帝利甘蔗王以後,這是不可通的,釋族久受阿利安文化的熏陶,政治上附屬於憍薩羅,然決非同族。這可以從釋迦族與憍薩羅族的關係去說明:憍薩羅王波斯匿登位,憑藉武力,強迫的向釋迦族索婚。釋迦族有不與異族通婚的習慣,卻又不敢得罪他,只得「簡一好婢有姿色者,極世莊嚴,號曰釋種而以與之」(五分律卷二一)。末利夫人冒充釋女去下嫁,完全看出了憍薩羅與釋迦族的血統不同。當時的釋迦族,處在憍薩羅的威脅之下,也是明白可見的。

在佛教的傳說中,釋尊曾自認為憍薩羅人,所以釋尊的長在舍衛城,為了「報生身恩」(見大智度論)。「諸釋下意愛敬至重供養奉事於波斯匿拘娑羅王」(中阿含卷三九婆羅婆堂經),這是當時的事實。所以在政治的關係上,釋迦族是依屬憍薩羅的。等到波斯匿王的兒子毘琉璃王,舉兵向釋族進攻,如真的以為是為了報復幼年被罵為「奴種」的侮辱,自不免錯誤。然種族鬥爭的事實,也可以得一明白的暗示。當時的釋族,內部沒有能做到團結為一。在此東方崛興而西方勢力未衰的時代,釋族內部有了西傾與東向的兩派。傳說琉璃王兵臨城下時,主和派與主戰派的議論不決。結果開門迎敵,但仍不免憍薩羅軍隊的殘殺。釋族中有執杖釋,曾與釋尊抗論(見中阿含卷二八蜜丸喻經)。婆羅門中有執杖梵志。此執杖釋,大抵是被婆羅門教所同化的。當琉璃王縱兵大殺的時候,有很多的「釋(種)皆捉蘆(而)出言:我是提蘆釋。屯門者信,放令得去」(五分律卷二一)。憍薩羅所厚待的提蘆釋,大概就是執杖釋,是釋族中傾向阿利安人的一系。琉璃王利用了親憍薩羅的釋族,予釋迦族以重大的打擊。釋迦族與憍薩羅族的種族不同,很可以從此等事實中得到結論。

從釋尊遊化的情形說,也看出佛教的接近東方。憍薩羅國的舍衛城,雖是釋尊久住的地方,但常受婆羅門的逼害。佛在王舍城與毘舍離,主要的是與極端的苦行者,縱欲者的新宗教抗辨(提婆達多的逼害佛教,也還是出於釋族的)。而在舍衛城,如旃闍婆羅門女的帶盂謗佛;孫陀利女的自殺誣陷;健罵婆羅門的罵佛:受婆羅門的逼害,聖典中是隨處可見的。即佛在鞞蘭若邑的三月食馬麥,也還是受了婆羅門的欺騙(鞞蘭若屬憍薩羅)。根本聖典中,雖也有波斯匿王信佛的傳說,其實是信心微薄,常常懷疑佛教:他懷疑釋尊的年輕(雜阿含卷四六‧一二二六經);懷疑「有愛則苦生」的教說(中阿含卷六〇愛生經);見十七群比丘的嬉戲,因而諷刺末利夫人的信佛(五分律卷八);尤其是把佛弟子讖比丘尼留在深宮十二年,犯了佛教所認為不可容恕的罪行──「汙比丘尼」(增一阿含卷四三善惡品)。這與瓶沙王信佛的事實對照起來,完全是另一氣象。然而在釋尊長期的教化下,舍衛城到底成了佛教的重鎮。釋尊教化的情形,雖不一定與釋迦族有必然的關係,但也可窺見釋沙門文化的接近於東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