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-第二節 淨土思想的開展

第二節 淨土思想的開展

第一項 淨土與誓願

『多界經』說:「無處無位,非前非後,有二如來應正等覺出現於世;有處有位,唯一如來」(1)。「唯一如來」的經說,部派間有不同的意見:如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,肯定的以為:在同一時間,唯有一佛出世,佛的教化力,是可以達到一切世界的。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以為:經上所說的「唯一如來」,是約一三千大千世界說的;在其他的三千大千世界裏,可以有多佛同時出世的。有佛出世的他方世界,就這樣的流傳起來。大乘佛教的多佛多世界,他方佛世界,起初當然是大眾部所說那樣的。釋尊教化的(三千大千)世界,名為娑婆Sahā,是缺陷多、苦難多的世界。傳說的他方世界,都是非常清淨莊嚴的。他方也有穢土的,只是不符合人類的願望,所以沒有被傳說記錄下來而已。他方清淨佛土,到底是比對現實世界──釋迦佛土的缺陷(如『阿閦佛國經』說),而表現出佛弟子的共同願望。「天視自我民視,天聽自我民聽」,我想,依佛的願力而實現為淨土,不外乎依人類的願望,而表現為佛的本願。

佛法的本質,是以身心的修持,達成苦痛的解脫,是不離道德的、智慧的宗教。說到人類的苦痛,有的來於自己的身心──貪瞋癡,老病死,傳說佛是為此而出世的。有的來於自他的關係──社會的,或愛或恨,都不免於苦痛。有來於物我的關係──自然界的缺陷,生活資具的不合意,不能滿足自己的欲求。佛要人「知苦」,在部派佛教中,「苦」已被分類為生苦,老苦,病苦,死苦;愛別離苦,怨憎會苦;所求不得苦。解脫憂悲苦惱的原則,是「心雜染故有情雜染,心清淨故有情清淨」。心離煩惱,不再為老病死苦所惱,實現眾苦永滅的涅槃。這是聖者們的修證,與身心修證同時,對於(眾生)人類的苦難──社會的、自然界的苦難,要求能一齊解除的,那就是佛教淨土思想的根源。上面曾說到:淨土思想的淵源,有北拘盧洲Uttarakura式的自然,那是從原始山地生活的懷念而來的。有天國式的莊嚴,那是與人間帝王的富貴相對應的。這是印度舊有的,但經過佛化了的。北洲與天國,可惜都沒有佛法!有佛出世說法的淨土,以彌勒Maitreya的人間淨土為先聲。等到他方佛世界說興起,於是有北洲式的自然,天國式的莊嚴,有佛出世說法,成為一般佛弟子仰望中的樂土。

淨土,是比對現實世間的缺陷,而表達出理想的世界。佛法的意見,為了維持人與人間的秩序與和平,所以世間出現了王,王是被稱為「平等王」的(2)。佛法有輪王的傳說,與未來彌勒成佛說法相結合,成為佛教早期的人間淨土。經典編入『中阿含』或『長部』,可見傳說的古老。依『說本經』說(3):將來人壽八萬歲時,閻浮提洲(我們住的世界)由於海水的減退,幅員比現在要大得多。那時,人口眾多,安穩豐樂。『大毘婆沙論』所依的經本,說到「地平如掌,無有比(坎?)坑砂礫毒刺。人皆和睦,慈心相向」(4)。當時的轉輪王,名「螺」Śaṅkha。輪王是不用刀兵,統一四天下,以正法(道德的,如五戒)化世的。如有貧窮的,由王以生活資具供給他。在這德化的和平大同世界裏,什麼都好,只有「寒熱,大小便,(淫)欲,飲食,老」的缺陷。彌勒佛在那時出世說法(佛法是與釋尊所說的一致),政治與宗教(佛法),都達到了最理想的時代。這是佛教初期,從現實人間的、佛法的立場,表現出人間淨土的理想。

淨土,是理想的修道場所。在這裏,修道者一定能達成崇高的理想,這是佛弟子崇仰淨土的真正理由。釋尊出生於印度(閻浮提),自然與社會,都不夠理想,佛弟子的修行,也因此而有太多的障礙。政治與佛法,都達到理想的彌勒淨土,還在遙遠的未來。阿育王Aśoka被歌頌為輪王的時代(5),迅速的過去。現實的政治與佛教,都有「每下愈況」的情形。我以為,大乘淨土的發展,是在他方佛世界的傳說下,由於對現實世界的失望,而寄望於他方的理想世界。在大乘淨土中,阿閦佛Akṣobhya淨土是較早的,他還保有人間淨土的某些特性。阿閦佛淨土中,是有女人的,只是沒有女人的過失,不淨(也沒有男人的不淨),生育的苦痛(6)。人間的享受,與天上一樣;佛出人間,所以人間比天上更好(7)。這是人間淨土的情況,但為什麼又引向他方淨土呢?以釋尊的時代來說,社會有政治的組合,佛沒有厭棄王臣,而是將希望寄託於較好的輪王──王道的政治。對佛法,佛出家時,佛最初攝受弟子時,還沒有律制。為了「正法久住」,釋尊「依法攝僧」,使出家者過著集團的生活。「戒律」,不只是道德的、生活的軌範,也是大眾共住的制度。「僧事」,是眾人的事,由出家大眾,依「羯磨」(會議辦事)來處理一切。簡單的說,佛教的出家僧眾,在集體生活中,過著平等、民主、自由、法治的修道生活。這種多數的律儀生活,在佛塔、寺院中心發展起來,漸成為「近聚落比丘」、「聚落比丘」。重於法制的形儀,不免忽略修證,終於(佛法越興盛)戒律越嚴密,僧品越低落。傳說摩訶迦葉Mahākāśyapa,早就提出了疑問(8)。僧團中,出家,受戒,說戒,犯罪的懺悔;為了衣、缽、食、住處而繁忙。特別是犯罪、說罪,或由於論議的意見不合,引起僧團的諍執與分裂。傳統的「律儀行」,部派分裂,在少數專修的阿蘭若araṇya、頭陀行dhūta者,是不能同意的。對這「律儀行」而崇仰「阿蘭若行」,於是阿閦淨土中,聲聞人沒有律儀生活,如『阿閦佛國經』卷上(大正一一‧七五七下)說:

「其剎眾弟子,終無有貢高憍慢,不如此剎諸弟子,於精舍行律。……諸弟子不貪飲食,亦不貪衣缽,亦不貪眾欲,亦不貪著也。為說善事行,所以者何?用少欲知止足故。舍利弗!阿閦佛不復授諸弟子戒;……是諸弟子但以苦空非常非身以是為戒。其剎亦無有受戒事,譬如是剎正士,於我法中除鬚髮,少欲而受我戒。所以者何?其阿閦佛剎諸弟子,得自在聚會,無有怨仇。舍利弗!阿閦佛剎諸弟子,不共作行。便獨行道,不樂共行,但行諸善」(9)

阿閦淨土的聲聞弟子,不在精舍行律,不受戒,也不用剃除鬚髮,只是少欲知足,「獨住」的精進修行。「得自在聚會,無有怨仇」,是無諍的意思。菩薩出家的,也是「不在舍止」(10),過著阿蘭若式的生活。總之,釋尊在此土人間的僧制,由於淨土「諸弟子,一切皆無有罪惡者」(11),一切都不用了。戒律,原是為了過失罪惡而制的。淨土的修行,使我們想起了釋尊當時的修道(四清淨),及初期弟子眾的修行(八正道)情況。

社會方面,阿閦佛淨土是沒有政治形態的,如說:「如欝單曰天下人民無有王治,如是舍利弗!阿閦如來無所著等正覺佛剎無有王,但有阿閦如來天中天法王」(12)。超越政治組織,沒有國王,在傳說上,受到北拘盧洲自然生活的影響。對現實世界來說,自阿育王以後,印度的政局,混亂已極,特別是大乘勃興的北方。希臘Yavana、波斯(安息Pahlava、賒迦Saka人,不同民族先後的侵入印度。「三惡王」入侵,使民生困苦,佛教也受到傷害。佛教的聖者,作出了「法滅」的預言(13)。對於現實政治,失望極了,於是北洲式的原始生活,表現於阿閦佛國中的,就是沒有國王。國王,是為了維持和平與秩序,增進人民的利益而存在的,但在淨土的崇高理想中,和平、秩序與利益,是當然能得到的,那也就沒有「王治」的必要了。社會困苦與混亂的原因,主要是生活艱苦與掠奪。在阿閦淨土中,沒有「治生者」,「販賣往來者」,衣食都是精美而現成的,享受與天人一樣。住處,是七寶所成的精舍;床與臥具,女人所用的珠璣瓔珞,都自然而有,滿足了人類的一切需要。一方面,女人沒有女人的過失、不淨與生產的苦痛。大家都「不著愛欲淫妷」,連音樂也沒有淫聲,這就自然消除了男女間的糾紛與苦惱。在淨土中,沒有一切疾病;沒有惡色的(印度的種姓階級,從膚色的差別而來,沒有色的優劣,就沒有種族與階級的分別);沒有醜陋的(身體的殘障在內);沒有拘閉牢獄的事;也沒有外道的異端邪說。生在阿閦佛淨土的,雖只是「淫怒癡薄」,卻是「一切無有罪惡者」。沒有罪惡的理想社會,也就沒有王政與僧團的必要。這一淨土形相,為一般佛淨土的共同型式。還有,阿閦淨土是沒有三惡道的,與『阿彌陀經』所說的一樣。「其地平正,生樹木無有高下,無有山陵溪谷,亦無有礫石崩山。其地行,足踏其上即陷,適舉足便還復如故」。有八功德水的浴池。氣候不冷不熱;徐風吹動,隨著人的意願,樹木吹出了微妙的音樂。佛的光明,遍照三千大千世界,用七寶金色蓮華來莊嚴(14)。對國土、樹林、浴池、樓觀、香華、光明、音聲等莊嚴,沒有『阿彌陀經』那樣的七寶莊嚴,詳細的寫出。大概『阿彌陀經』為齋戒的信行人說,所以應機而說得更詳細些。

淨土的內容,阿彌陀Amitābha淨土有了進一步的東西。1.「女人往生,即化作男子」(15)。這與「下品般若」的恒伽天女,受記作佛,就「今轉女身,得為男子,生阿閦佛土」一樣(16)。社會上,重男輕女;佛教女性,厭惡女身的情緒很深,有轉女成男的信仰。於是超越了男女共住的淨土,進而為(色界天式的)純男無女的淨土。2.阿閦淨土但說佛成佛時,即使沒有天眼的,也能見到佛的光明。生在阿彌陀佛淨土的,菩薩與阿羅漢,都有宿命、天眼、天耳、他心等神通(17)。3.阿閦佛淨土,著重於聲聞的究竟解脫,菩薩的阿惟越致(18)。阿彌陀淨土卻說:阿羅漢與菩薩,都是「壽命無央數劫」;而阿彌陀佛壽命的無量,更是著力寫出的重點(19)。4.淨土沒有三惡道,所以沒有鳥獸。但飛鳥的美麗,鳴音的和雅,不是能增添淨土的美感嗎?所以後起的『觀無量壽佛經』說:「水鳥樹林,……皆演妙法」(20)。這不是淨土有惡道嗎?小本『阿彌陀經』說:「汝勿謂此鳥實是罪報所生!……是諸眾鳥,皆是阿彌陀佛欲令法音宣流,變化所作」(21)。於是淨土有了眾鳥和鳴,宣說妙法的莊嚴。從淨土思想發展來說,面對我們這個世界的缺陷,而願將來佛土的莊嚴,是「下品般若」、『阿閦佛國經』所同的。阿閦佛淨土,保有男女共住淨土,及人間勝過天上的古義。『阿彌陀經』是比對種種淨土,而立願實現一沒有女人的,更完善的淨土。在這點上,應該比『般若』、『阿閦』的淨土思想要遲一些。當然,色界天式的七寶莊嚴,純男性的世界,在印度佛教是早已有之的。

大乘淨土法門,與本願pūrva-praṇidhāna有關。本願,是菩薩在往昔生中,當初所立的誓願。菩薩的本願,本來是通於自利利他的一切,但一般淨土行者,特重淨土的本願,本願也就漸漸的被作為淨土願了。淨土所以重視本願,是可以理解的。原始佛教所傳的七佛,佛的究竟圓滿,當然是相同的,但佛的壽量、身量、光明,度化弟子的多少,佛與佛是不同的。這也許是不值得深究的,但釋尊的時代,社會並不理想,佛教所遇的障礙也相當多,於是喚起了新的希望(願),未來彌勒成佛時,是一個相當理想的世界。彌勒的人間淨土出現了,又發生了彌勒為什麼在淨土成佛,釋尊為什麼在穢土成佛的問題,結論為菩薩當初的誓願不同,如法藏部Dharmaguptaka『佛本行集經』所說(22)。依菩薩的本願不同,成就的國土也不同。傳說的十方佛淨土,並不完全相同,這當然也歸於當初的願力。還有,佛法是在這不理想的現實世界中流傳的。修菩薩行的,為了要救度一切眾生,面對當前的不理想,自然會有未來的理想願望。在菩薩道流行後(透過北洲式的自然,天國式的莊嚴),莊嚴國土的願望,是會發生起來的。所以說到未來的佛土,都會或多或少的說到了菩薩的本願。

阿彌陀淨土法門,漢譯與吳譯本,是二十四願;趙宋譯本為三十六願;魏譯與唐譯本(及梵本)是四十八願。二十四,三十六,四十八,數目是那樣的層次增加!『大乘佛教思想論』,見到『小品般若經』的六願,『大品般若經』的三十願,於是推想為:本願是以六為基數,經層級的增加而完成,也就是從六願、十二願、十八願、二十四願、三十願、三十六願、四十二願,到四十八願。該作者竟然在『阿閦佛國經』中找到了十二願、十八願,於是最可遺憾的,就是沒有發見四十二願說了(23)。不過,這一構想,與事實是有出入的!如『阿閦佛國經』的十二願,是無關於淨土的菩薩自行願。『大乘佛教思想論』解說為十八願的,學者的意見不同,或作二十願,或作二十一願(24),實際上,並沒有確定的數目。而且在『諸菩薩學成品』中,也有說到本願的。所以,以六為基數的發展說,只是假想而已!從經典看來,菩薩所立的佛國清淨願,如『阿閦佛國經』,沒有預存多少願數目的意思。在淨土本願流行後,於是有整理為多少願的,如『阿彌陀經』說:「曇摩迦便一其心,即得天眼徹視,悉自見二百一十億諸佛國中,諸天人民之善惡,國土之好醜,即選擇心中所願,便結得是二十四願經,則奉行之」(25)。對不同淨土的不同形態,加一番選擇,然後歸納為二十四願。結為二十四願,正是整理成二十四願。所以菩薩本願的發展,是多方面的。或是自行願,如普賢的十大願,也是自行願的一類。或是淨佛國願,有的說多少就多少,有的整理成一定的數目,不可一概而論。

佛國清淨願,最初集出來的,應該是『阿閦佛國經』,及「下品般若」經。『阿閦佛國經』中,菩薩發願,是分為三大段的。起初,比丘在大目(Viśālanetra?)如來前立願:於一切人不起瞋恚,不起二乘意,不念五蓋,不念十不善行。從此,這位比丘被稱為阿閦Akṣobhya菩薩。從不起瞋恚得名,這是最根本的誓願。接著,菩薩發自行願,也就是被數為十二願的。大目如來為阿閦菩薩保證,能這樣的立願修行,一定能夠成佛。然後,阿閦菩薩立願:一、(自己因中不說四眾過)將來成佛時,弟子們沒有犯罪惡的。二、(自己因中不漏泄)菩薩出家者,於夢中不失精。三、婦女沒有惡露不淨(26)。於是如來為阿閦菩薩授記。菩薩經發願,授記,修行,等到成佛時,佛剎的種種嚴淨,經上都說是阿閦如來的本願力。但明確說到佛國清淨的,只是末後所立的三願。「下品般若」的淨佛國土願,實際僅有五願。從菩薩修行深法,不怖不畏,而說到對可怖畏事而立願。1.在惡獸中,願未來的佛世界,沒有畜生道。2.在怨賊中:願沒有怨賊與寇惡。3.在無水處,願自然而有八功德水。4.在饑饉中,願能得隨意飲食,如天上一樣。5.在疾疫處,願眾生沒有三病──一切病。6.怕佛道的久遠難成,應該念時劫雖久遠,但不離當前的一念(27)。初願與布施度有關,第二願與忍辱度有關,其他都沒有說到六度(28)。「阿閦」的三願,是面對此土的佛教而發;「般若」是修菩薩道的阿蘭若行者,面對自身的處境而發的。阿蘭若行者,在林野修行,有被惡獸吞噉,盜賊劫掠與傷害的恐怖。沒有水,饑荒,疫病的地方,都是出家修行人的可怖畏處。所以面對這些恐怖,願在未來佛世界中,沒有這些苦難(就容易修道)。菩薩道要經歷劫生死的修行,是初學所為難的(易行的思想,由此而滋長起來)。這六則都由可怖畏而起,而前五屬於淨佛國土願。與阿閦三願的用意不同,與『阿彌陀經』本願的意趣更遠。總之,「下品般若」是五願,並不是與六度相對的六願。

阿彌陀的二十四願,比阿閦佛國的三願,「下品般若」的五願,不但內容充實,而更有獨到的意境。阿彌陀佛本願,是選擇二百一十億國土而結成的。雖然淨佛國願,都存有超勝穢土的意識根源,但在形式上,彌陀本願,不是比對穢土而是比對其他淨土的。要創建一理想的世界,為一切淨土中最殊勝的。『阿彌陀經』中,對七寶的國土、樓觀、浴池、樹林、衣服、飲食、香華、光明、音樂,都敘說得非常詳細,可說是相當藝術化的,但二十四願的重心,卻不在這些。依願文,這是一切國土中最理想的。所以說:(十七願)「令我洞視(天眼通)、徹聽(天耳通)、飛行(神足通),十倍勝於諸佛」。(十八願)「令我智慧說經行道,十倍於諸佛」。(二十四願)「令我頂中光明……絕勝諸佛」。所以阿彌陀佛是「諸佛中之王也」(29)!生在阿彌陀佛國的菩薩、阿羅漢,(十五願)身相如佛;(十六願)說經、行道如佛;(二十願)數目非常多;(二十一願)壽命無央數劫;(二十二願)有種種神通;(二十三願)頂中有光明。佛與生在阿彌陀佛國的菩薩、阿羅漢,是那樣的殊勝,所以(四願)說:十方佛都稱說阿彌陀佛,「聞我名字,……皆令來生我國」。與三輩往生相當的:是七、六、五願。又二十四願說:「見我光明,……皆令來生我國」。願眾生來生阿彌陀佛國的,共有五願。這是阿彌陀佛本願的特出處:有勝過一切佛的佛,勝過一切國土的世界,目的在讓大家生到這裏來。這一本願的意趣,與『阿閦佛國經』、「下品般若」經的淨土願,是完全不同的,適應不同根性而開展出來的。雖在二十四願中,(一)沒有三惡道;(九)面目同一色類;(十一)沒有淫怒癡;(十四)飲食自然,與阿閦佛土一樣,但這是一般的,不一定有相互參考的意義。

「中品般若」是依「下品般若」而再編集的。「下品般若」的淨佛國土願,僅有五願(共為六事),「中品般若」充實為三十願。前六願是別依六度的一度,或以為大體與「下(小)品」的六願相當(30)。然切實比對起來,三十願的初願,資生具自然;八願,沒有惡道;二十五願沒有三毒四病;三十願,觀生死久長而實無生無解脫:這四願,才是與「下品般若」相同的部分。「中品般若」的願文,顯然受到了『阿彌陀經』的影響,如「序品」說:「願(攝)受無量諸佛世界,念無量國土諸佛三昧常現在前」(31),與法藏Dharmākara選擇佛土時的情形一樣。又說:「我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時,十方如恆河沙等世界中眾生,聞我名者,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」(32)。『阿彌陀經』是聞名者必得往生,往生的還通於阿羅漢與菩薩;「中品般若」說必定成佛,顯然有了進一步的發展。又如三十願中的八願,沒有惡道;十四願,沒有色相差別;十八願,國人都得五通;二十願,眾生都有光明;二十二願,眾生的壽命無量劫;二十三願,具足三十二相;二十八願,願佛的光明無量,壽命無量,弟子數無量:這都可以說受到了阿彌陀佛本願的影響。當然,在佛法傳布流行中,是有相互影響的。如魏譯的(四十八願本)『無量壽經』,一再說到「無生法忍」。說「住空無相無願之法,無作無起,觀法如化」(33);「究竟菩薩諸波羅蜜,修空無相無願三昧,不生不滅諸三昧門」(34)。可見『般若經』空幻、不生不滅的思想,已成為彌陀佛土的菩薩行。如『無量壽經』所說的「道場樹」,是古譯『阿彌陀經』所沒有的,這正是『阿閦佛國經』的莊嚴(35)

在初期大乘中,淨土說有二流,『般若經』為一流。「下品般若」是確信十方佛世界的;十方清淨世界,是不退轉菩薩的所生處,如『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』卷七(大正八‧五六八中)說:

「(恆伽天女)今轉女身,得為男子,生阿閦佛土。於彼佛所,常修梵行。命終之後,從一佛土至一佛土,常修梵行,乃至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,不離諸佛。譬如轉輪聖王,從一觀至一觀,從生至終,足不蹈地。阿難!此女亦如是,從一佛土至一佛土,常修梵行,乃至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,常不離佛」。

恆伽天女受記以後,就轉為男身,往生阿閦佛國。從此,從這一佛國,到那一佛國,生生常修梵行,常不離佛。授記的不退菩薩,就是一般所說的法身大士,一直在清淨佛國中,見佛修行。「下品般若」又說:不退菩薩,「常樂欲生他方清淨佛國,隨意自在。其所生處,常得供養諸佛」(36)。「我等行菩薩道,……心樂大乘,願生他方現在佛前說法之處,於彼續復廣聞說般若波羅蜜。於彼佛土,亦復以法示教利喜無量百千萬眾生,令住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」(37)。不退菩薩是願生他方淨土的;在那裏,常聞佛法,常供養佛,常利益眾生:這是「下品般若」的往生淨土說。恆伽天女往生的,是阿閦佛國,而專說阿閦淨土的『阿閦佛國經』卷上,有同樣的說明(大正一一‧七五四下):

「譬如轉輪王得天下,所從一觀復至一觀,足未曾蹈地。所至常以五樂自娛,得自在,至盡壽。如是舍利弗!阿閦如來行菩薩道行時,世世常自見如來無所著等正覺,常修梵行。於彼所說法時,一切皆行度無極,少有行弟子道。彼所行度無極,為說法,有立於佛道者,便勸助為現正令歡喜踊躍,皆令修無上正真道」。

阿閦菩薩授記以後的菩薩道行,與「下品般若」所說的,完全一致。可以說,這是『阿閦』與『般若』所說的,原始的淨土說。初期的他方淨土說──『阿彌陀』、『阿閦』與『般若』所說的淨土,都是凡聖同居的(在那裏轉凡為聖),聲聞與菩薩共住的。比對此土的不理想,而出現他方淨土,不是專為大菩薩所住,而是凡聖、大小聖者所都可以往生的。所以,不退轉菩薩所往來的淨土,如阿閦佛國,學習阿閦佛本願與六度大行的,可以往生;修出家梵行的,甚至讀、誦、書寫『阿閦佛國經』的,都會因嚮往阿閦佛國而往生的。不退菩薩在十方佛國中修行,「中品般若」有了更具體的說明。如『一念品』說:「以諸法無所得相故,得菩薩初地乃至十地,有報得五神通,布施、持戒、忍辱、精進、禪定、智慧,成就眾生,淨佛國土。亦以善根因緣故,能利益眾生,乃至般涅槃後舍利,及弟子得供養」(38)。菩薩有報得的五神通,報得的六波羅蜜,所以在十方佛土中,能成就眾生,淨佛國土。成就眾生與淨佛國土,是菩薩得無生法忍(不退位)以後的主要事業(39)。約菩薩自行說:「應供養諸佛,種善根,親近善知識」(40),是菩薩發心以來所應該行的。但不退菩薩,常生在淨土中,對於見佛,聽法,供養佛,更能圓滿的達成。約利他說:菩薩就是應該利他的,但不退菩薩,有報得的五通、六度,更能達成成就眾生,淨佛國土的大行。如『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』『一念品』(第七十六)以下,到『淨土品』(第八十二),都是說明菩薩的方便大行。以般若為導的六度修行,往生淨土;在淨土中,以報得的六度、(四攝)、五神通,行成就眾生,淨佛國土的大行,是「中品般若」(方便道)的主要意義。不過,不退菩薩不一定生在淨土的,那是菩薩的悲願。來生人間的「阿惟越致菩薩,多於欲界色界命終來生中國,……少生邊地;若生邊地,必在大國」(41)。也有「所至到處,有無佛法僧處,讚佛法僧功德,諸眾生用聞佛名法名僧名故,於此命終,生諸佛前」(42)。總之,不退菩薩常生十方淨土,為了利益眾生,也會生在邊地,及沒有佛法的地方。

淨土思想的另一流,就是阿彌陀淨土。阿彌陀淨土,不是比對穢土而願成淨土,是比對淨土而要求一更理想的地方。不重在不退菩薩所往來,而是見阿彌陀佛光明的,聽見阿彌陀佛名字的,都可以發願來生。不是菩薩往來中的一佛國,而是生在這裏的,阿羅漢都在此涅槃,菩薩也在這裏一直修行下去。當然,也有例外的,如第八願說:「我國中諸菩薩,欲到他方佛國生者,皆令不更泥犁、禽獸、薜荔,皆令得佛道」(43)。又說:「阿惟越致菩薩……皆當作佛。隨所願,在所求,欲於他方佛國作佛,終不復更泥犁、禽獸、薜荔;隨其精進求道,早晚之事同等爾。求道不休,會當得之」(44),這就是第八願的內容。從阿彌陀佛國出去,要到他方佛國的,決不會再墮三惡道。或遲或早,終歸是要成佛的。在往生阿彌陀佛土的根機中,這是比較特殊的。與第八願相當的,『無量壽經』第二十二願說:「他方佛土諸菩薩眾來生我國,究竟必至一生補處。除其本願,自在所化,為眾生故,被弘誓鎧,積累德本,度脫一切,遊諸佛國,修菩薩行,供養十方諸佛如來,開化恒沙無量眾生,使立無上正真之道」(45)。這與『般若經』所說的,從一佛國至一佛國的菩薩相近,但在『阿彌陀經』中,這是特殊的。「除其本願」,是說菩薩在沒有往生阿彌陀佛國以前,立願要「遊諸佛國,修菩薩行」的。所以到了阿彌陀佛國,又要到他方佛國去。往生阿彌陀佛國的一般菩薩,一直進修到一生補處,然後到他方去成佛,這自然不會中間再生到他方佛國了。『阿彌陀經』的「來生我國」,大有得到了歸宿的意味,與「佛法」及其他「大乘佛法」,有不太調和的感覺。

十方佛淨土,是大乘經所共說的。理想的世界,讚歎為難得的清淨,修行容易成就,成為多少人仰望的地方。『阿彌陀經』是極力讚揚阿彌陀佛與國土的,勸人往生,然『佛說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』卷下(大正一二‧三一五下)又這樣說:

「若曹於是(此土),益作諸善:布恩施德,能不犯道禁忌,忍辱,精進,一心,智慧,展轉復相教化,作善為德。如是經法,慈心、專一、齋戒清淨一日一夜者,勝於在阿彌陀佛國作善百歲。所以者何?阿彌陀佛國皆積德眾善,無為自然,在所求索,無有諸惡大如毛髮。佛言:於是(土)作善十日十夜者,其德勝於他方佛國中人民作善千歲。所以者何?他方佛國皆悉作善,作善者多,為惡者少。皆有自然之物,不行求作,便自得之。是間為惡者多,作善者少,不行求作,不能令得。世人能自端制作善,至心求道,故能爾耳」。

同本異譯的『無量清淨平等覺經』,『無量壽經』,都有這段文字(46)。唐譯的『無量壽如來會』,宋譯的『大乘無量壽莊嚴經』,被刪略了。稱揚淨土的經典,為什麼要人在穢土中修行?這固然有激勵修行的意味,然主要是倡導十方佛淨土說的,是這個缺陷多多的世界的人們。處身於不淨的世界,這世界並非只是可厭惡的,也有其優越的一面──穢土修行,勝過阿彌陀佛及十方佛土中的修行。釋尊大悲普濟,願意在穢土成佛,發心遲而成佛早;彌勒願莊嚴淨土,在淨土成佛,發心早而成佛遲。所以,淨土容易成就(不退墮),成佛卻慢;穢土不容易成就,成佛反而快些。穢土修行,勝過在淨土中修行,在初期大乘經中,是相當流行的,如『維摩詰所說經』卷下(大正一四‧五五三上)說:

「此土菩薩,於諸眾生大悲堅固,誠如所言。然其一世饒益眾生,多於彼(眾香)國百千劫行。所以者何?此娑婆世界有十事善法,諸餘淨土之所無有」。

『維摩詰經』所說,是對淨土來遊此土的菩薩說的。站在淨土的立場,不免會輕視穢土及穢土的菩薩,所以特提在穢土修行的特長。這一見地,『思益梵天所問經』,『文殊支利普超三昧經』,『文殊師利授記會』,『阿惟越致遮經』(47),都有同樣的說明。這是對初期大乘淨土思想,所應有而不可少的認識!

註解:

[註 92.001]『阿毘達磨俱舍論』卷一二(大正二九‧六四下)引文,出『中阿含經』(一八一)『多界經』。

[註 92.002]『起世經』卷一〇(大正一‧三六二下)。

[註 92.003]『中阿含經』卷一三『說本經』(大正一‧五〇九下──五一〇中)。『長部』(二六)『轉輪聖王師子吼經』(南傳八‧九二──九六)。

[註 92.004]『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』卷一七八(大正二七‧八九三下)。

[註 92.005]阿育王與輪王的理想,還有一段距離,所以有金、銀、銅、鐵四輪王,以阿育王為鐵輪王的傳說。

[註 92.006]『阿閦佛國經』卷上(大正一一‧七五六中)。

[註 92.007]『阿閦佛國經』卷上(大正一一‧七五七中)。

[註 92.008]『雜阿含經』卷三二(大正二‧二二六中──下)。『相應部』「迦葉相應」(南傳一三‧三二七──三二八)。

[註 92.009]『大寶積經』的『不動如來會』,缺少這一段,可能是由於大乘後期,又回復僧團生活,與初期不同的關係。

[註 92.010]『阿閦佛國經』卷下(大正一一‧七五八中)。

[註 92.011]『阿閦佛國經』卷上(大正一一‧七五三上)。

[註 92.012]『阿閦佛國經』卷上(大正一一‧七五六上)。『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』卷一七,也說「令我國土眾生無有主名,……除佛法王」(大正八‧三四八下)。

[註 92.013]如『阿育王傳』卷三(大正五〇‧一一一中)。『迦丁比丘說當來變經』(大正四九‧八下)。『佛使比丘迦旃延說法沒盡偈百二十章』(大正四九‧一一中)。

[註 92.014]以上都出於『阿閦佛國經』卷上「阿閦佛剎善快品」(大正一一‧七五五上──七五六下)。

[註 92.015]『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』卷上(大正一二‧三〇三下)。

[註 92.016]『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』卷七(大正八‧五六八中)。

[註 92.017]『阿閦佛國經』卷上(大正一一‧七五五中)。『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』卷上(大正一二‧三〇八中)。

[註 92.018]『阿閦佛國經』卷上(大正一一‧七五七上七六〇上)。

[註 92.019]『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』卷上(大正一二‧三〇二上三〇八下──三〇九上)。

[註 92.020]『觀無量壽佛經』(大正一二‧三四四中)。

[註 92.021]『阿彌陀經』(大正一二‧三四七上)。

[註 92.022]『佛本行集經』卷一(大正三‧六五六中──下)。

[註 92.023]木村泰賢『大乘佛教思想論』(演培譯本,見諦觀全集一九‧四二一──四二二、四三三)。

[註 92.024]『望月佛教大辭典』(七〇八上)。靜谷正雄『初期大乘佛教之成立過程』(一〇五)。

[註 92.025]『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』卷上(大正一二‧三〇一上)。

[註 92.026]『阿閦佛國經』卷上(大正一一‧七五二下──七五三上)。『大寶積經』卷一九『不動如來會』(大正一一‧一〇二上──一〇三上)。

[註 92.027]『道行般若波羅蜜經』卷六(大正八‧四五七下──四五八上)。『大明度經』卷四(大正八‧四九七上)。『摩訶般若波羅蜜鈔經』卷四(大正八‧五三〇下──五三一上)。『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』卷七(大正八‧五六八上──中)。『佛母出生三法藏般若波羅蜜多經』卷一八(大正八‧六四七下──六四八中)。『般若波羅蜜多經』(五分)卷五六三(大正七‧九〇六上──中)。又(四分)卷五五〇(大正七‧八三二下──八三三中)。

[註 92.028]古譯本及「唐譯五分本」,都如此。「唐譯四分本」,第二願為布施持戒忍辱──三度。「宋譯本」以前五願配六度。

[註 92.029]『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』卷上(大正一二‧三〇三上)。

[註 92.030]木村泰賢『大乘佛教思想論』(演培譯本,見諦觀全集一九‧四二九)。

[註 92.031]『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』卷一(大正八‧二一七上)。

[註 92.032]『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』卷一(大正八‧二二一上)。

[註 92.033]『無量壽經』卷上(大正一二‧二六九下)。

[註 92.034]『無量壽經』卷下(大正一二‧二七四中)。

[註 92.035]『無量壽經』卷上(大正一二‧二七一上)。『阿閦佛國經』卷上(大正一一‧七五五中──下)。

[註 92.036]『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』卷六(大正八‧五六五中)。

[註 92.037]『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』卷四(大正八‧五五五中)。

[註 92.038]『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』卷二三(大正八‧三八六下)。

[註 92.039]『大智度論』卷七五(大正二五‧五九〇下)。

[註 92.040]『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』卷二二(大正八‧三七九下)。

[註 92.041]『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』卷六(大正八‧五六五中)。

[註 92.042]『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』卷二(大正八‧二二五下──二二六上)。

[註 92.043]『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』卷上(大正一二‧三〇一下)。

[註 92.044]『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』卷下(大正一二‧三一一上)。

[註 92.045]『無量壽經』卷上(大正一二‧二六八中)。

[註 92.046]『無量清淨平等覺經』卷四(大正一二‧二九七下──二九八上)。『無量壽經』卷下(大正一二‧二七七下)。

[註 92.047]『思益梵天所問經』卷一(大正一五‧三四下──三五上)。『文殊支利普超三昧經』卷上(大正一五‧四一二上)。『大寶積經』卷五八『文殊師利授記會』(大正一一‧三四〇下)。『阿惟越致遮經』卷上(大正九‧一九九上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