佛在人間-二 諸乘應機的分析

二 諸乘應機的分析

人乘及基於人乘的天乘:佛法是適應眾生根機的,從對什麼機說什麼法去分別,就明顯地看出,那些是人乘的特法,天乘的特法,二乘的特法,菩薩乘的特法。佛法興於印度,當然要適應印度當時的文化,以及印度人的特性。佛法為了適應某一時代,某一區域的根機,佛法就有時代性與區域性了。

佛法與古代印度文化有重要的關係,必須了解這點,才能不受他的拘束,不以適應印度古代文明的契機法,誤解為十方三世常住的真理。

要求未來世仍得人身,名人乘法。以人為可貴的,盡人的本分,作人類應作的正事;有此人身的正行,將來定能獲生人間。因果等流,毫無差失。生天也如此,現生修學天乘法,來生一定得生天報。行人法,得人報;行天法,得天報,這是無可疑惑的。釋尊出世前,印度的初期文化,人乘法,天乘法是沒有分別的。古人心裡所縈迴的問題,主要在人間如何能得到快樂。這是人類最基本的欲求,由個人到宗族以及國家,都是如此。他們時刻地在想獲得人生快樂,並希望這快樂能長久持續下去,這在佛法裡,叫做「現法樂」。然由於現生樂是短暫的,是隨即消逝了的。況且,人間的缺陷很多,如自然界的災害──風暴雨淹,山崩地震;人為的禍患──刀兵斫殺,爭城奪地。因此求來生為人,與更求上生天國的思想,也油然而起。此種思想,古代的一切宗教,莫不如此。這在佛法中,名為「後法樂」。

這兩種宗教思想,一求人間現法樂,一求未來人天的後法樂,近於五乘中的人天乘。這不是說:人應如此修,天應如此修,是說人如此行,即得人身,得天身。這二者,都從人身起行,從人生正行發展到生天的行法。後來,印度宗教又引出永生不死的思想,如基督教的天國永生一樣。當時印度人以為,天中的大部分還是要死的,所以探究怎樣才能究竟不死。以為唯有最高神──梵,是宇宙的本源,是永生不死的,常住不變的。人能復歸於梵,即得恒常的妙樂。這種思想的底裡,本含有解脫的意義。由生而死,死而又生,這本是個大難題;這應該想法徹底解決。佛教是超過了現法樂與後法樂,而探求究竟解脫樂的。這在一般的宗教,皆以生梵天,或「梵我合一」為究竟樂。這三種企求,歸納世界人類的思想,不外乎如此。

釋尊出世時,究竟解脫的思想,已瀰漫全印度。在人天中,傾向於天國,以為天比人間好。這因為,不但天為後法樂的地方,他們相信生梵天,即是究竟解脫處。獲得人間福樂與來生得生人天的方法,印度宗教的主要方法有六:祭祀、咒術、德行、苦行、遁世、瑜伽。一、祭祀:中國人重視祭祖宗,或祭土地神等,於古代宗教的祭祀重要性,大抵已不能深切了解。古代的宗教情緒極濃,祭祀是唯一的大事,每天、每月、每年,都有規定的祭祀時間。如希伯來的猶太教,印度的婆羅門教,中國的神教(即後代儒家與道家共的宗教),都是這樣。逢男女婚喪,農作收成的時候,都要舉行隆重的祭祀。最高的是祭天(上帝等),但中國由帝王包辦,久之淡忘了,不再像猶太教等傾向於一神。祭祀法,古代的印度(猶太教,波斯教等也如此),一家設一火,一年到頭,家裡是不熄火祭的。祭物大抵與人間的食物相同,如新生的瓜果米穀,乳酪牛羊等。人類生活所需的東西,投到火裡作祭品。以為這樣的祭祀,這些被火燒的飲食氣味,升到天上,天神即受他們的供養。天神生歡喜心,使你種的五穀,養的牛羊,都得茂盛繁殖,身心獲得康樂,未來能得生人間天上。後期佛教密宗的「護摩」,即沿婆羅門教的火祭而來。但還有複雜的祭祀,須請祭師代行,設三火。二、咒術:不但是印度,古代人大都有此信仰。如中國的道教,也有咒術。持咒時,身體也有表示的動作,還有象徵的物品。祭祀的咒語,含義在可解不可解之間。古人相信咒語有很大的力量,可為人類與天或鬼神間感通的工具。印度的咒術,有的為附於祭祀的用語,動機還光明正大。但另有獨立的咒術,其間即有存心不正,利用低級鬼神的魔力,作損人利己的邪術。三、德行:如人遵守祖宗的成法,奉行家庭間的義務,或為國家作戰等。凡是看作人類應行的正法,都可為來生人天的因。同時,由於祭禮,對祭師要發心供養,布施的風氣盛起來。祭師對於祭主──信徒,也時常警誡他們,要誠敬老實,或奉行特定的戒條,否則祭祀與持咒就會無效。這裡面,也含有道德的正行。人生正行中,如不殺、不盜、不邪淫、不妄語等,古來也已非常重視的了。上面三類,大致為求現法樂與後法樂的行法(祭祀,通究竟樂)。四、苦行:有禁欲的意義,如物欲的享受,極力節制,又含有努力的意思。上三種,是一般人所能做的,但苦行祇是少數人的特行,是宗教中最精進的人。苦行,是戰勝物欲的精神,如甘地也是一苦行者,他終身是那樣的精苦,印度民族的獨立,是受了他最大的鼓舞,發生難以相信的感召力。但有偏於戕賊身體的苦行,如常立、不食、臥荊棘中等,即是無意義的了。佛在世時,摩竭陀與央伽國,修苦行的極多,受到世人非常的崇敬。這些苦行者,不是人乘法,而是傾向於生天及解脫的。五、遁世(近於中國的隱逸):有的覺得,祭祀、咒術等是形式的,為家庭俗事所纏的。真正的修持,要擺脫形式的宗教,到深山叢林裡去專修。釋尊未出家前,這風氣就已盛行,稱為沙門。有的到五六十歲,完成了家庭的義務,再過遁世生活;有的少年即出家。六、瑜伽:隱遁者,大抵是苦行者,又是修持瑜伽的。瑜伽,大抵與佛教的禪定相近。從物欲的克制,呼吸的調御,精神的集中,以達超越的自在境地。這身心體驗的瑜伽,即是生天或了脫生死的究竟法門。上面所說的六項方法,祭祀、咒術,是一般的,求生人天的;德行,通於做人的方法,以及進修的根本道德;苦行、隱遁、瑜伽,是生天的,而且是生天得解脫的。釋尊出生於印度人間,應機立教,對於這些,是怎樣的攝取或破斥呢?【圖片

        祭祀-----+
        咒術     |
        德行─┬──人乘法
           └─┐ |
        苦行---│-+
        瑜伽───┴天乘法
        遁世-----+

佛所安立的人天乘法,將祭祀除開。如婆羅門繁重的祭祀,佛法中是不要的。這如猶太教本重祭祀,被耶穌革除了一樣。談到咒術,更是絕對否定的。佛法對於印度的祭祀天神,如屠殺牛羊,毒害生命,耗費財物,勞動大眾,佛以為這只有增加罪愆,毫無益處。在家佛弟子,如不鋪張,簡單地用點香、花、果、穀來供天,也不阻止他。這是攝化眾生的方便,屬於世間悉檀。從這可看出佛教的寬容精神,不像基督教、回教等的排斥異己的作風。東方的精神,是寬容的,但佛法每因寬容而引出流弊,這是佛徒不曾能把握佛陀創教的精神。還有祭祀祖宗,印度、中國都重視他。有人問佛:祭祀祖先有沒有用?佛答:如父母死了,墮在餓鬼道中,祭祀他,可使他暫免飢餓的苦迫。若生到人間或天上,畜生或地獄,就用不著祭祀。因為,如人及畜生,都是不依祭祀而生活的。佛這樣回答,真耐人尋味。但聽者又問:如父母不墮在餓鬼中,即不要祭祀嗎?佛又答:也可以,因為過去生中的父母,不能說沒有墮在餓鬼中的。佛不反對祭祖,一、為使餓鬼得食;二、免與印度的習俗發生嚴重的糾紛。要生人天,要具足人天的正行。有了人天正行,現法得樂,未來也得樂果。相反的,如殺生、偷盜等邪行,未來墮惡道受苦,現法也受種種苦果。人天乘的德行,約有三種:施、戒、定,稱為世間三福業事。施是犧牲自己所有的,不貪戀慳吝,而肯拿來利他。持戒是制伏煩惱,與一切人建立正常的關係,使自己的行為,不作損人的邪行。定是內心的淨伏,煩惱的部分斷除。這裡是著重禪定中的慈悲等持,為利他的廣大同情心。人乘的方法有二,施與戒。天乘的方法,更修禪定。生天必要修定,如修得四禪,將來能生色界四禪天。遁世,是天乘法(生欲界天法是不一定遁世的);精修瑜伽,為生天的主要法門。苦行,佛教是取他的精意(通於人天法),主張少欲知足,精進勇猛;不過苦,不縱欲,取著中道的態度。總之,印度宗教以為生天即得解脫的方法──遁世、苦行、瑜伽,佛是多少修正了他,以為這不過生天法而還不能得究竟解脫。布施與持戒,一般的說,是人乘的德行。進一步的,也可以生到欲界天(也要多少習定)。要想生到色無色界,非修禪不可。所以,人乘法以施戒為本,而重在戒善,無戒即墮落鬼、畜趣。天乘法以戒定為主,而重在禪定。適應印度當時的根機,人乘法即為家本位的德行。從佛法去了解他,這實是適應人間所最急需的。不過,限於時機,佛教最高深圓滿的真義,還不曾充分(在人乘法中)說明而已。佛法的人乘法,與中國儒家的思想相近。

基於人天的聲聞乘:佛為適應當時印度的民情、根性,立人天乘法,又依此而進立聲聞法。聲聞,本為當時佛弟子的通稱,從佛聽受正法,依法修行得解脫,都叫做聲聞。後來,演變為一部分佛弟子的專稱。要說明基於人天的聲聞乘法,還得從前所說的六種說起:【圖片

          德行────┐
          苦行----戒
          隱遁----定
          瑜伽────┘
                慧

印度一般在家的人天法與究竟解脫法,依釋尊看來,人天法中也有種種錯誤。尤其是外道的解脫法,都是虛偽的,有著根本的錯謬。佛所安立的聲聞乘法,是究竟的,徹底的真道。修學究竟解脫道的方法,即三無漏學──戒定慧;唯有這三學,能令人離煩惱,了生死,得解脫。此外,沒有任何方法,可以使人達到目的。印度外道生天究竟的方法,或重在祭祀,聲聞法中對祭祀是一筆勾銷。真有正見的究竟解脫,決不從祭祀得來。佛雖為了避免無意義的爭執,從世間悉檀的立場,容許供天,施鬼,但佛教的出世法,是絕對用不著祭祀的。咒術,雖印度的外道,以為真我解脫時,要心念「唵」等為方便,但初期的聲聞法,是不需要這些的。佛說:「見諦」(悟證真理)的人,就是生了大病,受種種劇苦,甚至可能死亡,也決不去求學一句咒,幾句咒,或者千句咒,希望避免自己的痛苦與死亡。可見這惟不見真理的愚癡眾生,才去學習。真淨的出世法,要從正知正行中來,決不能從神化的祭祀與咒術中來。

德行,聲聞法重在精持淨戒,這是到達出世的正道。從出世解脫的立場說,世間一般的布施,每與解脫不相應:或為了虛榮,為了聚眾,為了趨吉避凶,為了希求人天果報,這都是世俗生死心,與解脫的佛法不相應。佛法是稱歎布施的,但單是財物的施捨,如一般人以世俗心作布施,這是不能成為解脫道的。修出世法的重視淨戒,戒中即含得一分苦行。穿衣、吃飯、睡覺,這些要清苦澹泊,少欲知足。如外道那樣的無意義的苦行,如夏天在烈日下曝晒,冬天裸體挨凍等,在聲聞的解脫道中,徹底的呵責他。當時印度所修的瑜伽,以為能完成解脫,佛一概攝於禪定中,如四靜慮、四無量、四無色定,皆屬於定。這些定,修得再高深些,也不能得證涅槃。假使修此而能了生死,就不需要佛法了。印度外道重定,佛法的特質是慧。要了生死,必得滅除妄想,斷盡煩惱,空去我執。有些外道,以為修習瑜伽,一切粗顯的心念不生起,甚至一些微細的分別也不生起,這就是了生死而得真我的解脫。依佛法說,內心的妄想分別,由於不能正見世間的一切法真相而來;如不將這錯誤的認識糾正過來,但以心力將妄想降伏下去,這祇能離一分煩惱而得定,根本煩惱還是潛在的。佛法所以能得真解脫,是必將生死的根株斷了。生死的根源是什麼?外道所說個人自體的「我」,與宇宙本體的「梵」,看作常住不變的,安樂自在的,常住不變的小我、大我,都從生死根本的我見中來。必須以慧觀察,悟到他是無常、苦、無我(空),才能將生死的根本煩惱解決了。佛法不共外道的地方,在這上明顯地表示出來。這如除草一樣,外道僅將草頭薙去,根還留在地裡,有了雨水的滋潤,它馬上又長起來。佛法的斷煩惱草,是從它的根本去斷盡了,這才再沒有生起的可能。學佛法的,要將錯誤觀念扭轉過來,從無常、苦、無我的正見中,引發真慧,就必能得到解脫。

現在從聲聞乘與人天乘的關係說:【圖片

     ┌─────── 在家弟子
     │人間比丘─┐
  聲聞─┤     ├─ 出家弟子
     └無事比丘─┘

聲聞弟子,也有幾類的:一、在家弟子:一般人誤會學佛的真義,認為學佛就必得出家,不知不但菩薩乘不如此,聲聞乘也不如此。由於誤會了學佛的意義,所以一味模倣出家的行徑,以為是唯一的修學法。釋尊創立的佛法──聲聞乘法,在家弟子中,如頻婆娑羅王,波斯匿王,給孤獨長者,質多長者,梨師達多大將,以及一般士、農、工、商,其中證果的很多。聲聞弟子,不一定要出家的。但能正信正解,修三無漏學即可。戒中,受五戒、八戒──在家弟子的加行戒。精嚴的苦行,在家弟子是不修的。佛最初在鹿野苑轉法輪時,首先即這樣說:世間人有二種:(一)、縱欲的樂行,專門享受五欲樂,這不是解脫因。(二)、苦行,一味的刻苦,這也不是解脫因。佛法,應修中道的不苦不樂行。在家弟子,或務農,或做工,或經商,或治學,或當兵,都是過著在家生活。但與一般在家的不同,即能正信三寶,不耽著於五欲的享樂。白天修作人間正事,晚上或修慈悲喜捨定,或作無常無我觀,引發真智。但能由正戒發正慧,不廢人間正業,也可了生死,得究竟解脫。如不隨順佛所說的三無漏學修行,即刻苦到不能再苦,祭神念咒,一切毫不相干,反而多作了些冤枉業!在家弟子的聲聞乘,顯然是依人乘而引入聲聞乘法的,即適應一般在家根性的。家事、國事,照常的工作,但依人間正行為基礎,而進修三無漏學,即得聲聞乘的究竟解脫道。所以,不但大心的菩薩道,聲聞乘法也不一定是隱遁到深山曠野裡去修行的。

二、出家比丘,又分為二類:(一)、無事比丘,即阿蘭若比丘。他們歡喜住在阿蘭若(寂靜處)處,過著隱遁的清苦的獨善的生活,專修定慧,生怕世事來擾累他。他們持戒,生活極端清苦,佛法中的十二頭陀行,就是這種人常修學的(這本是當時宗教徒的苦行)。有的不住房子,在樹下過宿,或者在死人塚間住。穿的是糞掃衣,是從垃圾堆中撿來的碎布,破爛齷齪,用水洗淨以後,一塊塊地縫綴起來。吃,有的懶得乞食,就在山間林下,撿一些可以充飢的吃下。這些無事比丘,是精苦的,出家弟子不一定這樣作。這是屬於緣覺的根性,如頭陀第一的大迦葉說:釋尊出世,我隨著修學;若不出世,我也是要證覺的。他的厭離世事,重在隱遁苦行,甚至不願為人說法。這可稱為天行為方便的聲聞乘。印度外道的天行,專過隱遁、苦行、禪定的生活。無事比丘,就是適應這一類根性。在天行的基礎上,引入三無漏學的聲聞解脫。無事比丘,與在家的聲聞弟子,作風恰好相反。

(二)、人間比丘,與上面兩類聲聞弟子,作風都不同。一般出家的,如舍利弗、滿慈子、迦旃延、阿難等,他們都勤修三學,少欲知足,一切隨緣。不貪求好的,但遇到好的供養品,也不拒絕。如遇到無食無住,或飲食惡劣,住處簡陋時,也心安理得的過去。這是人間比丘的生活方式:出家的,過著乞施生活,與在家聲聞弟子不同;而大眾和合,自修弘法,與隱遁苦行的無事比丘也不相合。人間比丘依律制建立僧團,幾十或幾百,甚至成千的比丘住在一起,大眾依「六和敬」為共住的原則。於合理的團體生活中,修行解脫,這與無事比丘不同。人間比丘的工作,除學習戒、定、慧外,每天托缽化食,到城市或村莊裡去,隨時為信佛的或未信佛的宣說佛法。這樣的遊化弘法,使佛法深入民間,以佛法去淨化人間。人間比丘,出家而過著大眾生活,與社會保持聯繫,負起教化的責任,釋尊也就是過這種生活的。釋尊的生活,一切隨緣:他常受百味食的供養,但化不到食,也便空著缽回來。有人將洗鍋沈澱下來的飯糍,恭敬地拿來施佛,佛也照常的歡喜吃下。他也有時樹下坐,在給孤獨園,鹿子母講堂等,即安住於高樓大廈中。有時穿糞掃衣,但價值千金的金縷衣,佛也照樣的受著。如《中阿含‧柔軟經》說:佛的隨緣受用,一般人都稱讚佛為少欲知足。這一類型的人間比丘,為不流於縱欲及苦行的極端者。如大眾共住,生活隨緣,遊行教化,近於一般的人間正行。而過著出家的生活,男女不嫁,澹泊禁欲,又近於天行。聲聞的在家弟子,是基於人乘的;無事比丘,是著重天行的;人間比丘,即綜合這二者而取折衷的立場。當時的印度,正是隱遁的苦行的時代;釋尊雖適應這一特殊的情形,有出家的制度,但聲聞解脫道的主流,是人間比丘,顯然的是基於人乘,而重於持戒及智慧的。

基於人天聲聞的菩薩乘:大乘菩薩法,也是適應印度眾生的根機而施設的。真理雖遍於三世十方,但在時代性的適應上說,佛法、菩薩法,也不能不適應印度當時的根機。佛說人天乘法,以融攝印度一般的正常行。又適應一分隱遁的瑜伽者,施設出世的聲聞法。菩薩法,是將此世出世間法統一起來,成為高上而圓滿的佛法。大乘法的發揚光大,是佛滅後五百年的時代。初期佛教,聲聞是佛弟子的總稱,不分大小乘。但印度佛教中,起初也是有菩薩的:一、釋迦菩薩,二、彌勒菩薩。釋迦未成佛前,是現菩薩身,行菩薩道的。彌勒菩薩發菩提心,現在尚未成佛。照經上說:南印度有十六個青年來見佛,發心從佛修學;其中有名叫彌勒的,發願成佛,佛為他授當來下生成佛的記別。釋迦菩薩,彌勒菩薩,與當時聲聞僧的作風相彷彿,同樣的現出家相,持戒、乞食。然菩薩有深邃的智慧,廣度眾生的悲願。而聲聞的智慧淺,悲願薄,從佛聞法,急於證涅槃果,大有不同。如彌勒菩薩的「不斷煩惱,不修禪定」,明顯的顯出菩薩乘的特色。如從佛的本生、本行去看,就更顯著了!本行──釋迦佛的傳記,詳細說明釋尊的不忍眾生殘殺而發心,怎樣的慈悲精進,說法度眾生等,老病時也還是不休不息。這與一分的聲聞弟子相比,急於證果,或者不願說法,有的寧可挨餓,不願去人間乞食。從佛的智慧、慈悲、精進去看,與聲聞的精神,是怎樣的不同!

菩薩成佛,要經三大阿僧祇劫修行。往昔因中的修行故事,即名為本生談。依本生所說,菩薩可分二類:一、在人道中,菩薩每生於無佛法的時代,或為國王、大臣、長者、外道,或經商、做工、打獵,或為航海家、技術師等,大抵以在家身作在家事,而為人類──眾生謀福利。關於行菩薩道的重要故事,約有五百則。菩薩行是將自己的一切,頭目腦髓,國城象馬,隨所求而能一切施予的。其中有這樣的故事:有人染了癩病,醫生說:要用人血與骨髓,才治得好,而且那人是要從來沒有瞋恚的。那時的釋迦菩薩,為國王的王子。病人來向他乞求,他慈悲心深,隨即將自身的血髓施給他。菩薩為了實行救人的宏願,自身的一切,無不可以施捨。菩薩求法的心,也是熱切精誠,那怕剝皮為紙,刺血為墨,析骨為筆,也歡喜而甘心去作。為了求法,就是捨身為奴,也不感到為難。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」,在菩薩道,充分表示了這偉大的精神!持戒,菩薩把戒看得比身命更重要。不得已,寧捨身命,也不肯毀戒。忍辱、精進、禪定、智慧,沒有不勇於修習。大乘法的六波羅蜜,十波羅蜜,就是從本生談的菩薩行,歸納他的性質而得來。這種難行能行,難忍能忍的堅毅願力,表現出大乘入世度生的善巧。釋尊成道以前,就是這樣做的。二、在餘趣中,主要在畜類中,本生談說:菩薩或為鹿王、龍王、象王、孔雀王、小鳥、猴子等。菩薩怎麼會墮在畜類呢?古代的傳說,鳥獸都與人一樣的會說話,從他們的行動中,常表示出極崇高的德行。本生談中菩薩的示現旁生,即是從旁生的故事中,揭發出菩薩應有的精神。例如:一隻小鳥,見到山上樹林著了火,牠怕那些鳥獸被燒死,飛到水邊用翅膀漬水,飛回洒在樹林上,一次又一次的不休不息。天帝釋見了,怪小鳥的太笨,徒然辛苦,無濟於事。小鳥回答道: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,總要這樣盡力做,應該盡可能的援救出山林中的親戚、朋友。這故事中的小鳥,即釋迦佛的前身。這樣精進的捨己為人的大悲願力,真是值得人類稱揚與效法。這其中,充滿了深刻的教訓,理解他的真義,不論鹿象也好,龍蛇也好,菩薩的悲願大行,人類是應該這樣去效法的。如作為事實去解說,這許多鳥獸,是菩薩示現的,是菩薩慈悲度生,不惜去受苦的榜樣。

本生談所說的菩薩道,將菩薩為眾生為佛法的精神,和盤托出,天台家稱之為「藏教菩薩」。本生所載的菩薩行,聲聞乘者都是相信的。這可見,人身的菩薩,僅少數出家,大都是現在家身的。雖有隨類現生的,但現天身、地獄身是少見的。人與象、鹿等旁生,其實都是人間所親切見聞到的;在古人心境中,人與旁生是非常親切的。菩薩與一般的差別,是從他的精神和行為而表現出來。他未成佛以前,過去生中這樣,現在和未來也還是這樣,難行能行,難忍能忍,佛就是修這樣的功德圓滿而成的。古典本生談中的菩薩,一、不但在人類,鳥獸中也受生。二、菩薩每出在無佛的時代,或為國王、大臣、長者、居士、外道等。菩薩是傑出的賢者,是極難得的,沒有多數的結合成團體,像聲聞僧那樣組成六和僧團。因為本生談中的菩薩,都是個人的,所以興起的大乘佛教,也始終沒有菩薩的集團。菩薩既現身鹿王、龍王、象王等,所以推論到菩薩無處不在,加深了混俗和光,隨類拔苦的信仰,而現實人間的菩薩大行,反而被輕視為事六度菩薩。這二點,對印度大乘佛教的影響,極為深刻。適應印度眾生的根機,佛教極力發揚人間菩薩行。由於個人的,通於異類的,在大乘思想的發展中,拘泥形跡的大乘者,逐漸向唯心的神秘的天乘菩薩行而前進!

佛滅後四五百年,大乘佛教勃興起來。「華嚴最初三七日」,「法華涅槃(末後)共七年」,傳說中的大乘法──經典,佛在世就說好了的。佛法,起初都是佛弟子口口相傳;大乘經集出流通的年代,並不算早。大乘經常載著:佛滅四百餘年,或後五百年,此經始流通人世,這是大乘法發揚時代的明證。《華嚴》、《般若》、《大集》等大乘經陸續出世,性質也多少別異。但大體說,大乘法不是從出家比丘的基礎而發揚起來的。聲聞行者,如上說有三類,但大乘法的昌盛,與在家佛弟子有密切關係,這有事例可證的。大乘經說:釋迦佛現出家相,是方便(為了適應當時印度外道沙門團)的示現。佛的真身現在家相,有髮,戴天冠,佩瓔珞,如毘盧遮那就是這樣。論到菩薩,如文殊、普賢、觀音、善財、維摩等,大多是在家的,出家菩薩是很少見的。大乘法不一定是釋迦佛說的,而且多數是菩薩說的。如文殊對於大乘實相,即為菩薩說了不少經典。《華嚴經》幾乎全部是金剛藏菩薩與功德林菩薩等說的。《維摩經》、《般若經》,也多半為佛弟子說。大乘經中,佛是處於印證者的地位;這表示了大乘法,是以在家佛弟子為中心而宏通起來。因為一般在家佛弟子,崇仰佛的出世法,而又處於世間的立場。佛法普遍的傳播於民間,由城鎮而鄉村,由鄉村而僻野,人間受到佛法的熏陶,即自然而然的,有以在家佛子為中心的,重視人乘正行──德行,讚仰出世而又積極地入世度生的佛法,發揚廣大起來。舉例說:一、《華嚴經》中的〈入法界品〉,善財童子菩薩是精進求法的模範。所參學的菩薩,初三位(代表三寶)是出家的,以後有的是國王、法官、數學家、航海家、工程師、外道等。學菩薩行,就是追從這一類的菩薩去參學。二、《維摩經‧方便品》所說,維摩弘揚大乘法,也以在家為主要對象。婆羅門,剎帝利,或其他階級的人,應什麼機,說什麼法。他去謁見國王,就誘導國王以合理的政治。進學校,就教以佛化的教育。甚至酒肆淫舍,也時常聽到他的法音。這二位在家菩薩,一是修學的,一是弘揚的,都是以一切人類的正行,融化於佛法而使他更合理化。這一切的人間正行,即是菩薩的廣大正行。這不像出家聲聞僧的偏於遁世、禪定而不重視慈悲。菩薩法是適應印度的在家弟子,以人乘正行為基礎而興起廣大。從大乘修行的法門內容而說,也可以明顯的看出來。如:圖片

      ┌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┐ 註:布→人、菩
 布施───┴┬──人天法(世間法)│   持→人、聲、菩
 持戒──┬─┴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┤   禪→人、聲、菩
 禪定──┴┬┬──聲聞法(出世法)│   智→聲、菩
 智慧──┬┘└┐  ┌──────┘   忍、精、慈→菩
 忍辱──┴──┼─菩薩法 (入世而向出世出世而能入世)
 精進─────┤
 慈悲方便───┘

出世的聲聞法,不重布施;世間的人天法,不論(勝義)智慧。菩薩法以六波羅蜜為根本,將世出世法綜合起來,到達最高的圓滿境地。著重於救世,所以重行肯定布施的價值,該攝到菩薩道中來。所開示的本生談,布施都從大悲心來。布施的真義,是犧牲自身的一切:財物、時間、精神等,幫助人或解決人的一切困難。大乘菩薩是入世的,入世即不能不廣行布施。又因為菩薩是不忘出世的,所以也重視智慧。以智慧來攝導善行,以布施等來助成智慧出世。菩薩是這樣的出世而入世,入世而又出世的。忍辱與精進,聲聞乘中也有,但大乘為了自利利他,對忍辱與精進,更為重要,內涵也深廣得多。慈悲與方便,是大乘菩薩的特質。菩薩度生,以此二為工具。無論在任何時代,任何環境,菩薩道必以此為要務。大悲是通過智慧的悲心,與仁愛等相近而不同。方便是為了適應,從慈悲而引出的智慧妙用,即善巧化度的方便。從這分析去了解,菩薩法是以人乘正行為基,在出世與入世的統一中,從世間而到達究竟的出世。佛法在印度普遍發揚以後,在家學佛的如風起雲湧一般,菩薩法即必然的興盛起來。

然而,菩薩法的發揚,更含有天行的一邊。印度的一般民間,重視世間的積極利他,但他們一向在神教的熏陶下,神教──天行的觀念也極為普遍。所以佛法普及到一般民間,又為了避免與舊有的神教作無謂的衝突,人間為本的大乘法,日見發展的過程中,也就多少融攝了神教,天行也就逐漸發展起來。我曾說過:出家為主的聲聞行,是適應印度苦行的沙門根機。像三迦葉、大迦葉等他們,都是從外道的根機而轉化過來。在家為主的菩薩法,是適應印度在家眾根性──如婆羅門等。適應在家根性為主的菩薩:一、著重人事;二、傾向天事──神化。大乘經中的菩薩,如維摩、善財等;十六大菩薩中的賢護菩薩,都是此界人間的菩薩。而他方世界的菩薩,釋尊說法時,也來隨喜聽法。此土他方的菩薩,所現的人身也可以說是(高級的)天身,和人的樣子一樣,而身相要高大莊嚴些。

印度婆羅門的神教,重祭祀、咒術、苦行。大乘佛教的發揚,有著天乘的融攝,所以這三種也融攝進來。佛法中有類似祭祀的,即供養。供養與祭祀,本是不同的。佛在世,在家信眾的供養,如安居期了,以衣服或飲食等來布施結緣;或平常以衣食藥品等供僧;或者修福舍、修伽藍,供養佛與僧眾。出家弟子,對於佛及師長,恭敬承事,依法修證,都稱為供養。供養本是極平實的,與祭祀無關。但佛滅後即不同了,在家人作福供佛,佛不在世,即立佛像為供養的對象。用香、花、燈、塗、果、樂來供佛;這樣的供養,與佛在世受供不同,而有了祭祀的形式。知道佛法的人,知道這不過表示對於三寶的信敬而已。傳說佛往別處去,在家的佛弟子思念他,才有優闐王刻旃檀佛像。佛滅後百餘年,阿育王造八萬四千塔,供奉佛的舍利。這種舍利塔的性質,與供佛像一樣,可見當時的佛像還不普遍。自此而後,佛像漸漸多起來,佛弟子多留意於塔廟的莊嚴了。這些事,聲聞法中即逐漸發達,到大乘佛教興起,更加著重起來。塔廟中佛像莊嚴,除上說的供品而外,還掛著幢、旛、寶蓋等供養具。佛弟子在佛前禮拜、唱讚,於佛前懺悔,以宗教的儀式為修行的方法。這些與大乘法相結合,而開拓了佛教的新時代。《法華經》說:「正直捨方便,為說無上道」;「更以異方便,助顯第一義」。這意思是說:釋迦佛現出家相,而化厭離的聲聞根性,說二乘究竟,是方便門;這樣的方便,現在要捨除,顯出大乘的真義。但不能沒有方便,要用特殊的方便法門。大乘新起的異方便,據經上說:即是修塔廟、供莊嚴具、禮佛、念佛、讚佛等。如說:「若人散亂心,入於塔廟中,一稱南無佛,皆共成佛道」。大乘的異方便,是以佛為中心而修禮拜、供養、懺悔、迴向、勸請。這即是《十住毘婆沙論》的「易行道」;〈入法界品〉的十大行願。大乘重於人間的積極救濟,又發展為適應一般民間的宗教情緒。以此熏習成深刻純正的信仰,從此引他發大悲心,修菩薩行。先用方便善巧,教他培福德,長信心,充滿了莊嚴喜樂的情緒,不像聲聞乘的重智慧,淡泊精苦。佛法本來是:「生天及解脫,自力不由他」。等到大乘法發展後,他力加持的思想,才逐漸發達。

咒術,是婆羅門天法中所重視的。依龍樹說:大乘法中,與聲聞乘不同的,即是陀羅尼,陀羅尼與咒術有關。初期的大乘經中,有四十二字母,即文字陀羅尼;《華嚴》、《般若》、《大集經》裡都說到他。修文字陀羅尼的,不但持誦四十二字,也可念其中的五字,或十六字,或某一字。八大陀羅尼,是大乘法中常見的。大乘法的文字陀羅尼,也是適應婆羅門根性的。婆羅門修證求解脫,也說:觀念於「梵」──梵是一切生滅相不可說而為一切的本體。同時,口念「唵」字。這樣的心想口念,如修成就了,就可見真我,得解脫。大乘法的四十二字,以阿字為本。阿是不生不滅義,這即是一切法的本性。唱誦每字,都與阿相應,即觀一切入不生不滅的實性。《華嚴》、《般若》中的文字陀羅尼,觀行成就,是可以證入無生法忍的。這是觀音聲色相而契入法性的,雖還沒有說到其他,但與持咒的精神一致。後來,帝釋、羅剎、夜叉等都說咒護法,逐漸的一舉一動,都有咒有印,發展為密宗的修持法。大乘以方便善巧,融攝咒術,以佛法淨化它;由於佛弟子的久而忘本,佛教化神教,結果反多少被神教化了。初期聲聞法,最純樸。大乘重人間救濟,而神化的內容反多了。這由於:一、當時發心學大乘法的,多是一般平民,曾深受印度教的影響。二、婆羅門的天法,當時又重新抬頭,演成現今所稱的印度教。多少傾向於天乘的大乘法,應時應機,發展出異樣的光芒,而反障蔽了大乘的真精神。

苦行的思想,聲聞教中,一分遁世者,如十二頭陀等,還不失為精嚴刻苦的正道。大乘法中,無意義的苦行,又多少滲雜進來。如燒臂、燃香、捨身等。印度神教的三大特徵──祭祀、咒術、苦行,大乘中都顯著融攝著。

大乘發揚時代,雖也有出家聲聞,但在大乘經中,不是教化的主要根機。大乘經中,大抵彈斥出家的聲聞僧,如《維摩經》天女散花,落到菩薩身上就掉下,落到舍利弗身上就粘著,維摩詰長者即說舍利弗的習氣沒有斷盡。大乘經中呵責出家的聲聞行者為焦芽敗種,為癡犬。而聲聞行者,如大迦葉等,也表示自己不是,不應該取證羅漢果,弄得現在不能修菩薩行。或是說聲聞行者,也曾發過菩薩心,只是忘記了。如《法華經》,即以此而認為聲聞的學無學人,都要迴小向大,趨向佛道。總之,在大乘佛法的發揚中,聲聞不是主要的,反而是依於人菩薩行,天菩薩行而附帶的發達起來。等到大乘隆盛了,才發展回小向大,依聲聞行果而趨入佛果。

即人成佛為佛教的真義,從上來的應機施教,可以了解人法、天法以及聲聞菩薩法的特質。而大乘法的發揚,是從適應於隱遁的天行的聲聞行,而轉向於入世的人行的菩薩道。雖然菩薩道的發展,由於適應一般的民間而通俗化,攝受一分祭祀、咒術、苦行的天行,或加上隱遁、瑜伽,發展為後期佛教的依天乘行果而向佛道。但大乘初起的真義,確是為了適應人類,著重人行,發展為不礙人間正行的解脫。佛法是怎樣的重在人間!對於天法,佛又是怎樣的淨化他。佛法特色的聲聞行與菩薩行,雖一攝人行的根機,一攝天行的根機;而佛化了的人行、天行,都不是一般神教那樣。施、戒、禪、慧,都不離於人類的道德,淨化身心的體驗。從佛出人間的意境中,一重人間,一重佛道。這我們稱為人間佛教的,不是神教者的人間行,也不是佛法中的人乘行,是以人間正行而直達菩薩道,行菩薩而不礙人間正行的佛教。從來所說的即世間而出世,出世而不礙世間,今即稱為即人而成佛,成佛而不礙為人。成佛,即人的人性的淨化與進展,即人格的最高完成。必須確定人間佛教決非同於世間的慈善事業,是從究竟的佛乘中,來看我們人類,應怎樣的從人而向於佛道。(仁俊記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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